(一)
我一直喜欢姨妈家——印象里那个一直流浪的家。
就像一片随水流动的树叶,几乎每年姨父都要流动一次,从这个乡村小学到那个乡村小学,做校长,或是做着老师。相应的,那个小小的家也就搬动一次。我的姨妈、表姐和表弟也就如一只只居无定所的候鸟不停地随着姨父迁移着,他们前年还在二里之外的北戈堡,去年却又到了我外公所在的地方,上半年才调到了卞家堡,下半年却又调到了十多里外的王家堡。姨父好像对这样频繁的调动丝毫不以为意。除了教课,他关心的是每天一包的大前门香烟,三两杯小酒,中午必不可少的红烧肉。他还爱莳弄一些花花草草,他爱吃煮南瓜、嫩玉米棒子、山芋。谁都不能否认姨父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但这都需要钱,所以姨父教课之余会找些活儿来干,比如糊纸盒、制作玻璃匾(他制作的玻璃匾有文化气,一扫过去乡间工匠制作的八仙寿星玻璃匾之类的俗气,郑板桥的竹石四条屏、黄山迎客松、书法条幅等都是他的制作内容,销路好得让人奇怪,而学校对他的这些私活也不闻不问)。他爱吃那么多东西,却从来不动手——都是姨妈做的,姨妈做的菜是真好吃,姨妈做的菜和母亲做的菜都源自外婆,但却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母亲做的菜我吃得很多,比如咸菜烧小鱼,比如肉烧芋头、炖茄子、毛豆米子熬咸菜、丝瓜豆腐等等,有滋有味,常吃常新,但姨妈的菜就不一样了。姨妈做的菜给我一种奇特的感觉,比如她红烧鱼时会放上些许的红椒丝,煮豇豆时会加些肉汁、辣椒酱等,她做的很多菜都有些辣,有一种刺激蕴涵其中——我喜欢那种微微的刺激。姨妈的菜我只有在寒暑假才能放开吃——在那个时候,我就长住到姨妈家,和我那同龄的表弟打打闹闹,然后一起跟在表姐后面屁颠颠地到处玩,看那么多图画小人书,累了就在门前的河边看人家扳罾张网,到园子里看花,园子里开着的以月季花居多,很普通的一种花,粉粉的,怎么也开不败,还有当地人很少见的仙人球,有飘飘逸逸的兰花。
姨父一直是流动的,他的花也就是流动的——无论到什么地方,哪怕只有三四个平方的空地,他也要搞个小小的花园。墙顶插着碎玻璃,尖尖的透明的光在阳光下有些刺眼,这是防小偷的,看到那花我总想起倒霉的小偷为偷一朵花爬墙时为玻璃划破手指的样子——而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小偷爬墙偷花。
园子里的花都是姨父的。
园子外的花都是表姐种下去的,花红得像发情的公鸡,那是鸡冠花;开花如小小喇叭,一到晚间就蓬勃盛开的,那是晚饭花;包手指染手指的那是凤仙花;还有小小的只有绿叶子的薄荷,栽几棵,据说附近一只蚊子也不会有。
又有一种叫作蓝谷的植物,极矮小,叶片似竹,开花似蓝色的眼睛,风一吹,就像什么人对你挤眉弄眼一般。
姨父在舍曹小学呆的时间最长,大概有两年多时间。我一直搞不清那个地方为什么叫舍曹。人家告诉我说那是因为舍曹姓曹的人多,既如此,叫做曹舍不是更合适么?只知那地方有一个特点,水多。
舍曹就在大河边,河上一座宽宽大大的桥——有四块水泥板,一般的桥都是两块板子,那座桥竟有四块板子,你想想走到上面该是多么稳当呢。两个人各挑一担谷子,走在舍曹的这桥上,绝对是用不了各自相让的,你走你的路,他走他的路,稳当得很。人家夏夜乘凉在桥上铺席子也不过就占了两块板子,还有两块板子供人行路,算是宽的!所以每到夏夜,那桥上的人总是特别多,桥上的风是悠然的,凉快的,人们带上草席,没有草席的就带上塑料布。天一傍黑,桥上或躺或坐的都是人,说白,看星子,讲故事,摆龙门,一把扇子也不需要,人们就在那儿乱七八糟地讲着,直到深夜。
直到露水出来了。
人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了,听得到桥那头有人哑着嗓子坐起身,可能摸到了一手的露水,便推旁边的同伴,声音同样是哑哑的,如浸了露水一般“二小、二小,起来啦!这样睡,受了凉要吃药的。”
那头呢,二小只是“唔”了一声,至多把被面拉紧些,翻个身,依然睡去了,夜风正凉。河那边的树丛里一闪舍一闪的有些许的磷火,像个明明灭灭的灯笼。人说那灯笼是鬼魂提着的呢,晃晃悠悠地在河边飘,飘一会儿,停一会儿,是在等人吧?谁也不知道,据说夜色中行路碰到鬼火最好别跑,你一跑,那鬼火就会跟着你跑,你快它快,你慢它慢,你若是停在那儿呢,鬼火在你身边转两圈,不多久也就飘走了。这是真的,也正因为这是真的,让人心里多少有些怕的。其实这道理很简单——磷火比空气轻,你一跑,就在空气中形成了一条看不见的道儿,磷火自然就会跟在空气中破开的道儿走,你快,他快,你慢,他慢。
舍曹这地方过去乱坟特多,磷火也就显得比他地要多。乘凉时人多,人多也就胆子大,所以鬼火再多,怕的人倒不多。
睡着了,一不小心会不会掉下桥呢?——我问过表姐这样的话。那水泥板桥是没有任何栏杆的,表姐说曾经有人掉下去的。
掉下桥的是和表姐玩得不错的女孩子秀娣的老妈,这老妈子特怕热,每天都要到桥上乘凉。
那天不知怎的,老妈子就在桥上的凉席上睡着了,其实那时还早呢,桥上人多得很,人们都在谈论着前一天村里、乡里以及诸如张家长李家短的新闻。也有人在说促狭虫子的故事,所谓促狭虫子,无非是像扬州皮五辣子那样的混子,小聪明很多,大聪明一样也没有。
人想不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表姐说起那时随后响起的“扑通”声,人们拿眼看去时,才看清是个老妈子窜下桥掉入了水中。据说老妈子在空中自由落体时且翻了几番,看到的人一下呆住了,但随后就笑了。这地方,没有人把掉入水里当回事,人们从小都练就一手好水性,老人小孩概莫能外,但掉入水中要在空中翻起筋斗人们还是第一次瞧见,只觉得好玩,有趣!老妈子几乎都没来得及喊叫,身子就与水接触了,响声极大,水面扑地盛开着一朵白亮亮的花,但倏忽就蔫了,人们只看到老妈子在水面扑腾着。然后人们就听见有女孩子在桥上锐声叫道:“姆妈!”桥下船上的几个小伙子顺声跳入水中。这老妈子很快被救起来了。其实也就受了一点惊吓,别的并没有什么。人们后来津津乐道这一旧事绝非因为这是什么救人的好人好事,人们感兴趣的是,那老妈子是怎么会掉到河中的,有人说她打瞌睡,也有人说她被河里的鬼给迷住了,鬼在河中心拉她——人是看不到的,但好就好在发现及时,人们发现了,阳气重,鬼自然是无能为力的。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老妈子掉入水中之前居然还能翻几番,就像后来电视里看到的跳台跳水运动员一般,总有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圈儿,两个圈儿,这才掉入水里。看见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问老妈子,老妈子哆嗦着说她当时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全是空的,空得一塌糊涂,只觉得那时乘凉人的声音忽然就遥远得很,恍恍惚惚的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老妈子和女儿秀娣就住在舍曹小学边上。
(二)
舍曹小学操场西面,一小片农田之外,零零散散地住着一些村民。春天时,三五青砖小瓦屋散落在黄灿灿的油菜花里,屋脊都是那种两边高高翘起的龙头脊,有一种平静而又蓄势待发的灵动气韵。走近看时,屋边有猪圈,有丝瓜架,有草垛,有小小的竹篱,散养的鸡们咯咯地红着脸在附近争抢蚯蚓或是别的草籽、小虫。时不时的,从哪户人家的篱笆里就飞出一只大白鹅,然后,那在篱笆里的人就探出头来,骂这畜生不知好歹,总是偷舍吃人家的青菜。鹅自然是不懂的,其实是想着骂给那鹅的主人听到。那大白鹅慢悠悠地回过头去,见那人依然在骂,就抗议似地“嘎嘎”叫几声,大概也就算作回过嘴了。白鹅的主人却未露面。
白鹅的主人是便是秀娣一家——这一家似乎不愿意多和邻居们交往,娘儿俩没事老往学校这边跑。秀娣妈总捧个大海碗,踱到姨妈家的宿舍门前,和姨妈唠嗑,数说秀娣的种种不是。
“秀娣将来不知道找个什么婆家呢?”“女儿家成天疯疯癫癫的。”或者是“这骚丫头让人闹心得很呢!”
——我搞不懂这老妈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叫作骚丫头呢?
秀娣妈总是穿一件蓝对襟袄子,后面扎个黑芋头一般的小髻儿,脸瘦削削的,她每到姨妈这儿来,我总看到她的嘴不停地动,简直就是不知疲倦地动着——这就是那个从桥上翻几个筋斗落水的老妈子吗?表姐说到老妈子落水那一段,总要捂个肚子吃吃地笑,秀娣若在现场也会笑,好像没有人听到这事儿不笑。
秀娣妈在场的话,看看你,看看他,于是自己也就哈哈笑起来。
姨娘看她笑,到底忍不住,也就大声地笑,最后一边笑一边揉眼睛,佯责表姐说:“好了好了,拿人家年纪大的开心,还不洗菜去,洗菜去!”
秀娣于是也去河边了。
秀娣家离河远,而姨妈家门前就是个河塘的弯子,这也成为秀娣经常来到这里的理由,她洗菜、淘米、汰衣——所有与水有关的活计都要到姨妈家的这个码头上来作。我是很喜欢秀娣的,她懂很多东西。比如说姨父的园子外草垛上牵爬着长满了细小绒毛的南瓜藤,嫩黄色的南瓜花,我过去就只知道是南瓜花,别的一无所知。但秀娣就知道南瓜花有公花,有母花,这还不是稀奇的,稀奇的是她居然知道斗花!
南瓜公花里面的蕊是一根黄灿灿的棒子,粉粉的,母花的蕊呈瓣状,秀娣教我们掐了公花给母花斗花,将公花的花瓣撕了(撕花瓣时的那种味道很好闻,手指会染有清淡的黄汁),成一个单独的橘黄色的棒形蕊,然后就拿那公花蕊触那母花蕊,团团地触。斗过了的母花,特别能结瓜,都到了生娃养崽的时候了,稍有风吹草动,这世界便是孩子们的天下了,斗过花的藤上处处是小小的条状的南瓜纽儿,你得瞅着空儿掐掉一些瓜纽儿,优生优育这个道理谁都懂。没几天,那瓜纽儿就长成了羊腿状,青青的,身上东一个西一个的青疙瘩。不到一个月,羊腿就长成了青中带黄的牛腿儿,结结实实地挂在草垛边——真让人害怕那牛腿样儿的瓜一不小心把藤给拽断了,但那藤却从来没见掉过。那藤伸出柔柔的卷曲的触须,疯一般地到处扩大着自己的地盘。草垛上,地面上,竹篱上,只要你手能摸到的地方,南瓜藤就有本事摸得来。以至于后来人家到草垛来抽草回去烧锅都不方便了——因为到处都是那种绒绒的绿,野性的、恣意而为的绿,你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拒绝这样充沛着旺盛生命力的绿。
秀娣给人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野性的,恣意而为的绿。
事实上,秀娣也爱穿件葱绿的小褂子,身子被裹得紧绷绷的,秀娣的两个黑黑的小辫子总是一甩一甩的。
秀娣和表姐是不一样的,表姐说到底尽管不是大家闺秀,但多少还算得上是小家碧玉的,表姐会看很多的书,表姐会在纸上画古典仕女图,表姐会用小手绢儿折舍成个玩具,表姐会讲很多悲戚或是忧伤着的故事。这些秀娣全不会,秀娣只会大声地笑,秀娣会捉蚂蚱,秀娣会在南瓜地里捉蝈蝈、纺织娘等,她会给这些虫儿喂食新鲜的南瓜花。草绿色的蝈蝈儿,小小的,秀气极了,叫起来“甲、甲、甲”的,偶尔受了惊吓,略停片刻,又“甲、甲、甲”地叫起来。纺织娘翠嫩嫩的,像个娇小姐一般,表姐很喜欢。
一到晚间,秀娣捉的那些虫们就开始鸣叫了,一会儿是“甲、甲、甲”一会儿又是“轧织、轧织、轧织”,一会儿又相互交错,轻重交叠。
空气里全是虫声,却又悠远极了。这声音实在是很迷人。所以不光我喜欢秀娣,表姐也是喜欢秀娣的。秀娣偶尔跟着表姐走进姨父那个小小的园子,她曾经央求表姐偷偷剪了一枝黄月季给她回去,但据说插在门前的湿地里没几天就枯了,一直长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