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下呼吸都是折磨，身体痛到麻木。北夜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几乎可以听到血液从身体中流失的声音，背后的地面被大片鲜血浸湿。
离他三步之外，躺倒着另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是江湖上名头正盛的侠客。现在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停止了呼吸，贯穿他咽喉的那把剑正握在北夜的手中。
他赢了，只是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致命的剑伤，从肩头划到腹部，并且撕裂了皮肉，翻卷出狰狞可怖的形状，他的脸因为失血而发白，却没有一丝疼痛的表情，看着匆匆赶来的女子，开口就是不客气指责。
“太慢了。”
“赶得及给你收尸。你以为看到信号弹从山脚客栈赶来要多长时间，本姑娘可没有你那绝世的轻功。”白芷条件反射的回嘴，手上却是一秒都不浪费的开始急救。
清理伤口，以银针刺入穴位止血，把救急的药丸喂进他嘴里，再用内力推动药力化开。
北夜注视着她低头认真的做着一切，素日冰冷的眼神中有静默的温柔荡漾开来，意识不由得开始恍惚，在她身边，是可以安心睡去的。
长久的安静，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他的脉象由弱转强，白芷这才呼出一口气，再次感谢他惊人的恢复力。
看他已经半昏迷的阖上眼睛，白芷笑眯眯地抬起手刀，干净利落地重重砍在后颈让他彻底失去意识。
风盟的第一杀手北夜，只有这样伤重垂死的时候，她才可以出现，这样地守在他的身边。她的手细细的描绘着他的眉，他的眼，也只有这时，那张素日冷酷的面容才会露出一丝往日的孩子气，如她记忆深处的那般。
白芷不由得捂上胸口，熟悉的痛苦正从身体深处翻涌袭来，绵延入了心脉，那是有着绝顶的医术的她，也无法解除的蛊毒。
北夜清醒的时候，是熟悉的一室药香，以及那个在炉火旁熬药的身影。
伤口已精心的处理过，厚厚的绷带包裹下，血色渗透出来，一丝一缕，宛若思念缠绕。
“从山上下来，还是动到了伤口。趁热喝。”白芷把药汁倒进碗中，双眸中带着些许关切，却完全没有把药端到病人身边的意思，他知道她在生气，便自觉地下床拿过药碗，对他来说，苦药比伤口更难熬。北夜带着视死如归的觉悟一口气灌下整碗药，然后无力地躺回床上，认真的给予评价：“比刺杀武林盟主还要恐怖。”
“那就别再受伤，你以为我这药熬得容易？多少珍贵药材。”她一边抱怨着，骂着他笨拙，却一边替他盖上毯子才转身离开。
药草独有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馥郁而浓烈，是他所熟悉的与安心有关的气息。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时光静谧，陷入永恒般的错觉。
“还有多少时间？”北夜的声音带着微的沙哑，“谁知道呢……最近都没有发作过。”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她离开的脚步蓦的一顿，犹豫了许久终是侧身从窗户向内望去，北夜已然在药力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的阖上了眼睛，发出轻微的鼻息。
她的心仿佛被柔软的刺扎了一下，金色的暖阳细细碎碎的从窗口投到他的身上，盖上了一层淡金色的锦被，同样温暖的阳光也射入眼睛，想要流泪的感觉。
如果他知道过去的真相，是否还会这般的在乎她？
拜惊人的恢复力所赐，他的伤好得极快。
不过七天，大部分伤口都结了痂，那条几乎砍断左边臂膀的致命剑伤也已经收口。
白芷在药材堆中挑挑拣拣，斟酌着方子。不时抬头看一眼，北夜正在露台练剑，为了换药方便而裸着上身，身形矫健迅捷，剑法凌厉逼人，修长匀称的身体如矫捷的猎豹一般。
“喜欢？”北夜忽然停下动作，转向她的方向面无表情的发问。
不知何时入了神，药材撒到桌外，白芷不好辩驳，仰起头回答：“恩，喜欢……我包扎的高超技术。”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微微扬起的眉梢表明了主人的好心情。她低下头去专注药材不再看他。
一只白鸽扑楞楞的从空中飞来，落到露台的紫藤花木上，脚上挂着熟悉的红色信筒。
他们的视线从鸽子身上移开，在空中交汇，彼此眼中都是叹息的神色——宁静的疗伤时间已然结束。
白芷抚着额头，从面前的药材中挑出一味，转手扔进火炉中。
那是一味相冲的药材，作用是减缓伤口的愈合，她本想多拖延几日的。
如今，不能再用了。
晚上的药更加的苦涩难喝，北夜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咽下去，猜想她药柜上黄连的格子是不是一次性清空了。
“很苦。”他皱了皱眉头，终于还是表达了感谢。
“良药苦口，记得这苦涩，让你警醒点也是好的。”
白芷把晚饭摆上桌，她精于医术，却惟独对厨房之事格外不擅长。
北夜冷着脸看她烫红的手指和细小刀痕，拉过她的手倒上伤药再用纱布缠好。“我不想下次吃到人肉。”
“谁让你喜欢的菜那么难做，我可是找过不少大师傅偷师，还是做不好。嘶……你轻点。”北夜把药粉倒在她红肿的手指上，再小心的用纱布包好，才终于让白芷把手抽回，“这下让我怎么吃饭。”
北夜不做声地夹了菜送到她的嘴边，白芷张口咬下，目光带了些许微漾。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他受伤，她医治，离开的时候她会下厨做晚餐。虽然她总是学不会，他仍旧吃的狼吞虎咽。
“再过一年，嫁给我。”北夜忽然开口，平淡的说出惊人的话语。
“真是年少，爱情都可以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白芷轻笑着望进他认真的眼神中。
北夜的眸子凝望着她，墨色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双眸，倒影着她的面容，有惊讶，有欣喜，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雾霭朦胧。
他们都是江湖中人，过的刀头舔血的日子。更是风盟的杀手，种种身不由己，更是连江湖人唯一特有的潇洒，也无法做到。所以他们从不承诺什么，从不要求什么。
如今，他却认真的对她说，要她嫁给他。北夜伸出手搭在白芷的手背上，她这才蓦然像是忽然惊醒了一般。白芷白芷张了张嘴，终是咽下想要说出话，沉默。
北夜不以为意地放开她的手，一口饮尽杯中酒。拿起他的长剑径自离去。
只有一年，还有一年，他便可恢复自由身。
这句话在他心中转了千百回，却是第一次说出口，他不会催促，从初遇他心理便有了她，他一路执剑杀戮，从当日满门尽灭的孤子，到今日位列风盟第一的杀手。他为的，只是是保护她一人而已。
等了这么多年，何妨再多等些日子？
那只白鸽送完了信，熟门熟路的在紫藤花木边的小窝里歇息，此刻却忽然扑腾着翅膀。白芷看似专心收拾着碗筷，心里却知道是他来了。
风盟的盟主——寒封，也是她和他的主人，他们的命都属于他。
寒封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外，一袭青衫，胜似读书人一般的清瘦。只有那双眸子，深沉如冰封的幽潭，仿佛看透世间的一切，让人不敢对视。
此刻那双沾满血腥握惯了刀剑的手，却执起一柄玉笛贴在唇下。笛声悠扬，如泣如诉轻柔似梦。
这首曲子，有多久不曾听过了。白芷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时光荏苒，记忆深纵。那时她救了他，不过是因为他身上中的毒格外奇怪，让她起了研究之心，不辞辛苦的从山上背下山，藏到自己的药庐中。
日日诊脉煎药，悉心照顾。她出身医学世家，祖父做过御医，白芷自小天资聪颖，医学于她，便是呼吸一样自然。
谁知她辛苦救的那人睁开眼第一件事却是用匕首抵住了她的脖子，恶狠狠要杀掉她一般。过了半晌才松了手，称赞也是冷冷的：“不错，处变不惊。为何救我？”
白芷揉着脖子，满心怒火也不怕他手上的凶器：“救个鬼，我只是捡个死人回来试药。”
他却笑了，掐了嗓子学她说话的腔调：“你可千万不要死啊，我第一次这么费心救一个人。而且……你长得这样好看，一定是个好人。”
他学得极像，分明是他未醒之前她独自一人无聊时的自言自语，白芷只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的就要滴血，也忘了自己才是药庐的主人，转身落荒而逃。
医者的责任感终是占了首位，在外面转了几圈，白芷还是返回药庐，煎好药送去了屋内，不过短短时间，那人却已不知去向，只留下那把曾抵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手柄处刻着寒封两个字，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白芷叹着气把药摆在桌子上，头一次有了一种莫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中的毒名为瞬华，会随感情波动而发作。她以自身做容器过渡了大半的毒性才保住了他的命，而余毒的清除还在研究中。那时，她满心担忧着他身上的余毒。
直到三天后，府邸变成一场血海，家人尽被杀戮，杀人的恶魔拿着刀面目狰狞地逼问她寒封的去向。白芷真心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寒封却又出现，刀光轻柔多情如同梦幻，银刃过处，却是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暗夜红花。
她第一次见他杀人，却无害怕之感，只是仿佛坠入一个梦。而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一片无论多少岁月都无法褪色的深红血色……笛声忽然戛然而止，他收了笛子走进来，手上是院中摘下的火红凤凰花，他把花簪在白芷鬓边，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庞：“我的白芷，长大了。”
是的。她救了他，他又救了她。
如果没有救过他，也许便没有那场灭门之祸，然而没有他……也不会有今日的白芷。
看着白芷还在出神，寒封沉声说明来意：“北夜完成任务之后，杀了他。这是你的最后一次任务。”
白芷神色数变，手中的瓷碗仿佛握不住一般跌落在地上，发生清脆的声响。这才终是下定决心一般，咬了咬下唇：“这最后一次之后，便放我自由吗？”
话音方落，肩膀便是一痛，他已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的就要捏碎她：“为什么不反驳，你不是很看重他吗？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哪怕用北夜的命来换！”
白芷惨然一笑：“所以你才让我来杀了他不是吗？我本来就是他的仇人，不，是我们。我们是他的仇人，他早晚都会知道的。”
他怒极反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他？还是你白芷，要亲口告诉他？”
白芷侧过头去，抓着他的双手只希望他离远一些，胸口中钝痛在翻滚，那是她的罪，北夜心心念念要报的灭门之仇，她是最终祸首之一。
“我会告诉他的，在把剑插进他的胸口之后。”白芷深呼吸维持着清醒，一字字告诉他，“这也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转头离去，在桌上留下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