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我,你可愿意?”
八月时节,稀疏的莺鸣在幽深的树荫里流转,晨起一推开窗便是天清日晏。他伸出手理了理我鬓边散碎的青丝,对我说道。我哪里敢看他的眼睛,搅着自己玉色缠枝纹的袖口,慌忙傻傻地点了点头。
“那我可当你是答应了。”他低下头,眼中藏着些许温柔的笑意,看着我。
我是什么样的人啊,怎么配得起他。可是千言万语凝在喉间,只化成了眼圈的一片红,低下头恐被他笑话。他是梁国陛下的义子朱友文,被封为博王。民间都说他幼美风姿,好学,善谈论,颇能为诗。我早就听闻他是个矜雅的男子,却不曾想,他是如此美,如此矜雅,连我那好看的哥哥都要让之三分。
而我……
“这人人都知道,想嫁给博王殿下的女子能从开封城一直排到幽州。原先还传是陛下相中了赵戒的遗女为博王妃,谁知道说变就变,天家人的心思还真让人摸不透。”
“若是个名门闺秀也就罢了,怎么是个……”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如此卑微的身份,亏她还敢应承。”
我低着头,仿佛把头一直低到了新婚的那一夜,满耳听得都是这些话,叫人心里真的好难受。可是好听也罢,难听也罢。这些话,又怎么能抵得上他半分好?如果这些话都是我今生能遇到他所付出的代价的话,那这个代价是否也嫌太轻,太简单。
嫁给他的那夜,是雨。开平元年八月十五,正是中秋的日子,月亮却被满天翻墨的乌云遮得密不透风,像是藏在后面哭泣。在这鲜艳如血的红盖头底下,我只看见走不完的红色地毯掐着金线绣满了的并蒂莲,好像在刻意告诉人这是一个多么隆重的婚典,多么喜庆的日子。
寿昌宫,东殿。
这一夜的雨总落得细密无声。
雨落在明黄的砖瓦上,沿着盘龙的朱柱淅淅流下。九脊顶上挂着的铜铃铛在风里不停地响,像廊间的鹦鹉一样聒聒不肯安宁。起初还下得格外阑珊,像院子里一夜无声的花开,以往那样除了清晨时的一地微凉便再无什么痕迹。但大抵看我是个好脾气,便放肆地倾盆下来。
“您稍坐,殿下一会就来。”
我发出了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小到连我自己也几乎听不清楚。而紧接着,人潮如水般退了下去,静谧的夜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方才的锣鼓喧天,也没有这一身分外明艳的喜红。我叹口气,径自掀开了喜帕。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只套着沉重玉镯的细骨伶仃的手臂。
那是一枚栀黄色的虾须镯,衬得起这一身滟滟的红色。
烛火仿佛含着烫意。我走到镜台前,慢慢地将喜帕全然掀掉。一枚錾金芙蓉簪斜斜得插着,两支包金云纹步摇在两侧的发髻上相映生辉,长长的红宝石链一直垂到脸颊,艳得宛如滴血。还有滴红珊瑚珠绕翠滚玉的簪子在押发后悄悄地横着,很疼,却为得衬这小山鸦鬓,蝉翼云鬟。
这一世,我都没有福气戴上如此好看的步摇和簪子。
“你看,哥哥。”我低声,抚摸着这样华贵而冰冷的珠翠,它让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哥哥。记得小时候在燕国,他曾对我说,南国,我一定要带你过上这样好的日子。那时候我才八岁,他也才十三岁。如今我似乎过上了他口中“这样好的日子”,可是他呢,我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自从我被选进燕国王宫,就失去了他的消息。一晃过了七八年,我几乎已记不清了他的样子,却还记得那句话。
掌心中的苹果被我握得微微发热,不知安静了多久,就在我犹疑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燃到盛极的苏合香和着暖意微微浮动,似是人来。我赶紧盖好喜帕坐到床帐中央,便闻宫女远远道了一声:
“恭贺殿下大婚之喜。”
我的夫君,他缓步而入,用金秤挑开我的红盖头,从此与我举案齐眉,称心如意。
这一夜一直下着雨。嘈嘈的雨声像盖头上的明黄络子一般细密而柔软,像极了他在我耳边说的那些情话。合卺酒,交杯,胭脂在细瓷的杯口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桃花印儿。他是那样轻柔地将我的凤冠取下,松了我头上那高绾的鸾凤凌云髻。长长的金步摇,凤点头,芙蓉簪,被收进了一个金蟠螭纹檀木的锦匣内。他说南国,从此你便是我的妻。
博王朱友文,他是多少女孩子的春闺梦里人,竟一夜间成了我的夫君。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和他有任何交集,也从来不曾细想自己是否与他相配。此刻他坐在我身侧,短暂的安静让我抓紧了身下的一片喜红,端的这样不安。
“怎么哭了?”他的话语如头上的白玉簪一样清宁平和,涓涓如水,竟无息间将我心下的不安忐忑皆扫平了去。
我的心思一时皆散,只慌忙地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的夫婿,他是画中的仙人。他曾对我笑言,你我之遇恰似当年的魏文帝与宓妃,但愿后生不似他们,能有个美好的结局。我从来没听说过那魏文帝和宓妃是何许人也,但我记得我见到他的时候,正是燕国被破的那天,他就立在马上看着躲在大殿最后的我——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像春日里灵动的水,所映之处皆是温柔。
如果不是遇见那双异国皇子的眼睛,也许我一生都不懂得什么是爱。
牙关忽然有些发紧,我低声道:“臣妾在想……若是那一日没有遇见殿下,臣妾这一生只怕就是要白过了。我,我……如今觉得很后怕,因为好像只差一点,就遇不到殿下了。”
“傻话。”他仿佛笑了,伸出手为我拭去方才落下的泪。
遇到他的那日,燕国正被晋梁大军所破。我是那样害怕,躲在大殿最后,赤着足,不知道能到哪里去。谁知他一骑白马从殿外进来……他的眼睛那样温柔,我仿佛也一下子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你是什么人?”他将剑回鞘,下了马问道。我不敢说话,只悄悄地抬头望他。仿佛满城明媚的火光都在燃烧,染透了他的明光细甲,衬得那双眼睛别样美丽,目光所到眉梢便顷刻染上笑意,像蜻蜓点水落下了细小的涟漪,融化在早春湖绿色的温柔里……纵是一身甲胄染血,仍无法掩盖他那样的温柔。
他的眼睛,好像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禀大人……这,这是燕王宫里的才人。”有侍女轻声回答道。
后来我知道,他是梁国陛下的义子,亦是除了已故大皇子之外所有儿子中年纪最长的,被封为博王。我早听闻博王是个美男子,他的矜雅在开封是出了名的。却不曾想,他是如此美,如此矜雅,连我那好看的哥哥都要让之三分。
“你不要害怕。”他说。
“你……你不要杀了我。”我咬着打颤的牙关,有些嘶哑地对他说。
“好。
我低下头,不敢说话,谁知他却径自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用手挽起我散乱的头发。他的指尖很凉,像触摸着清晨露水那样陌生的凉,让人感到很舒服。我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目光只落在他清瘦的下巴,用银白丝线绣着窃曲纹的领口,明光细甲,新荷一样微红的指尖……他却收了手,从怀中取出一方蓝色绢帕,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污痕。
而那方绢帕,至今还收在我的怀里。
。
“还留着它做什么?”
陌生的喜房,不是金,就是红。
他的声音响起来,分明很轻,却仿佛是烛火那样含着烫意,将这一切都烧得温暖而绯红。
我喃喃道:“遇到殿下的那日是臣妾此生最珍贵的一日。臣妾很想留住……可臣妾又不能时时把殿下收在怀里,只好留着这个。”
他的手指仿若烟雾,轻轻抚着我的长发。我垂下眼眸,见他久久地不说话,忍不住去闪避他的目光。他笑了笑,在我耳畔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只看见他将我手上旧的油青翡翠镯子摘了下来,放在镜台上。那镯子我母亲的遗物,是他曾经问过的,因为上面着实已经有些划痕了。我有些莫名,唤了他一声,他也不答话,只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豆手串,为我戴上。
“寻常人家皆有祖传之物在新婚之夜给妻子,我却不能给你,只好拿这个来补。”他低眉,挲着我的手。白玉扳指带着淡淡的体温,和他一样宁润。
“殿下……”
“不好看么?”
“好看。”我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下巴却被他用手轻轻地拈住了,让我被迫抬起头来看他,可我的目光却还是力所能及地闪避着。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了啊,是我的夫君,是我相伴一生的良人吗?而面前这个我……曾是燕王才人的我,一夕之间成了他的妻子,又会不会让他感到嫌恶呢?
“你母亲陪着你走了过去的日子,而以后的日子,你已有了我。”他轻声说。
我攥着袖口,忐忑地不敢说话,又不得不回答,或许有温热在我的眼睛里。几乎思量了有片刻的时间,他好像也等着我的回答。我低声道:“臣妾……谢殿下如此厚爱。”
烛影横摇,是处皆为轻纱般的薄红。我的夫君,他眼角处亦是一片似喜还嗔的红。他牵起我的手,走到大红的喜帐前,缓缓坐下。我摸着耳上的九连金环,两粒生冷的红玉髓牡丹花在耳后悄悄开着,在一片温暖的喜红里冷得不合时宜。我抬头看他,眉目如画。只见他眼眸半阖,目光微低,耳后缠着金丝的发带落在我的脸颊上,似乎要吻我了。我闭上眼睛,却只触到一痕温润的凉。他的手指掠过我的脸庞,一遍一遍,好像是在端详。
“殿下。”我睁开眼,唤他。
“都说新嫁的女子是要挨饿的。你忙了一日,可有吃过东西?”他问道。
我有些愣,却见他端过一个描金如意纹的小骨碟,里面六块云片糕堆成山状。我迟疑了一刻,拿过来咬了一口。
“听人说,你就喜欢吃这个。”他放下骨碟,似乎也有些踌躇,刻意远离了些,让那些暧昧不清的情绪一下散去了。
我咬着云片糕,只觉得这种安静让人心慌。于是强颜笑道:“臣妾的母亲也喜欢。”
“你的母亲?”他眉间竟笼起了一层若即若离地云雾。
“是……”我被他看得低下了头,就连咬那云片糕也忘了,突然想起这等吃食对我们家固然是像宝贝一样,他只怕从小就吃腻了,想也没想就赶紧道,“臣妾见识短浅,让殿下笑话了……”
“无妨。”他声音淡淡的,只沉默了片刻道,“只是听女官说你的母亲在你幼时就已病故。”
我赶紧道:“臣妾,臣妾并非欺瞒殿下。臣妾的生母的确早早就过世了,自幼是由幽州的养母养大。”
“那不日接她到开封来吧。”他的笑意是那样清平的,像山色湖光一样澹澹而美好,眉眼天生带着一片温柔桃色,“本王听说,你的生母年轻时是宋州出了名的美人。早年闻之,还不曾放在心上。今日见你,方知名不虚传。”
他这是在赞我美吗?
我捏着手里的云片糕,竟有一瞬不知所措:“殿下是在夸赞臣妾吗?”
他垂下头,笼着我手上的红豆手串,眉间竟仿佛有一层轻柔的雾。见他没有回答,我便不敢再言语,生怕说错什么。却只觉耳畔一暖,他带着一丝酒气的呼吸扑上我的脸颊,让我有些慌乱。他的声音是那样轻,还含着笑意:“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我犹疑道:“殿下。”
分明是一身喜红,观之烫眼,穿在他的身上却出乎意料的平和,就连一举一动都仿佛是单薄而不沾烟火气的。但见他拿起妆台上的结齿髹漆直梳,一遍一遍梳着我的长发,摩挲这方才结发后绞断青丝的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只是个平凡人家的女儿,又曾在燕王宫里当过才人,值不得他如此对我好。可我却什么也想不了了,因为他将我抱在膝上,颈子擦着我的,像纸帐上画的交颈鸳鸯。
“臣妾……”
“不要说话。”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发,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他的吻打乱了呼吸。他的吻、像春雨,像轻烟,那么安静却好像随时就要散去似的。我平素总喜欢要自己的嘴唇,咬着咬着便出了一道伤疤。我曾想尽了办法,却也没能去除。
他似乎感到了那条伤疤。
我下意识地推着他的肩膀,他却抚着我的胸口,好像是在安我的心,顺势摘了我的耳坠。就这样,我尝到了一丝甜,是浸了蜜的胭脂味道,像最后一根稻草让我抓住。许久他松开我,我发现他唇上亦染了一些胭脂,被他用手拂去了大半,却还留着淡淡的红,在烛火下有几分妖冶之意。就这样,那声音在我耳畔幽幽地想起来,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无端让人心安。
“南国,你很胆小……”
偏是那样寂寞又深的红。
他唤着我的名字,眼眶里是迷蒙的神色,好像我的名字很深,让他的声音也被拉得很长。他的手指抚过我的眉心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好像失了力一样跌落下去,然后一直是空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到我咬着唇,将长长的指甲掐到耳后戏水鸳鸯的镂金山枕里。他的身体很冷,非常冷,与其说抱着我,却不如说是在取暖。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许是惧怕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天空像他的眼睛一样如墨无底,渲染着一丝温暖的道不明的颜色,像火烧出来的颜色。
呼吸凝成一场乍然开解的梦。细碎的声音像熏炉里泄落的苏合香,轻柔带着一丝引人欲醉的春意。龙凤红烛凝了一滴新泪,顺着烛台,落在紫檀如意纹的八仙桌上,滴在那衬着双喜字的白色绢布上。他的声音像烛火一样摇曳不定,让我几时甚至不知他是否在唤着我,或者那只是呼吸。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声音也好像是凉的,只是在这一片暖黄的喜房中显得安静平和。
他很瘦,可是胸膛却十分宽。我窝在他的怀里,只抬了一下头,便又低了下去。手指玩着帐边的大红穗子,密密的珠珞夹在穗子里,有些硌。
“你玩那个做什么。”他的声音很轻。
我有些惊,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了:“不过平白问你一句,惊得什么似的。”
我松开手,搅着身下红色团西番莲花的薄锦,低声道:“臣妾是怕殿下怪罪。”
“我怪你什么?”我低下头,竟忍不住低低莞尔。他似乎忘了以本王自称,让我也不似先前紧张了。
我喃喃道:“……臣妾不专心服侍殿下。”
他竟“嗤”得笑出来,手掌在我脑后一抬,逼我和他对视。他的眸子冽如星光,像初春乍破寒冰的古井,那样深又那样的不可测。我没有忘记,在我面前的那个人,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是人们口中那个深不可测的博王,是曾征赋聚敛,暗助梁国兵破天下的人。相传他文弱,他风姿秀美,他工于笔墨。可是这样望去,他的眼睛,竟让我不由自主地萌生惧意。
这却不是一双文弱的眼睛啊……
“你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的声音竟有几分隐隐约约的寒意,不似先前的溟蒙,让我忽然有些无措。不知他是不是在讲我的出身,想要挣扎,他的手臂却像钢铁一样生硬,箍得我几欲不能动弹。
我不敢仰头去看他,只低促道:“臣妾自知……”
“自知什么?”他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
“自知,自知……”
“你是我的妻。”他竟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句话我今夜早已说过,但你似乎从未把它放在心上。”
“妻……?”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奋力揣度着他的意思。他是想说,我配不上做他的王妃,还是……
他放缓了呼吸,拍了拍我的背,竟似是在安慰:“方才剪的那一缕头发,都忘了不成?”
金剪刀,青丝发。烛影摇红之下,他散开了自己束发的金冠,任由青丝披落肩膀。我向来觉得人世间最缠绵的东西莫过于青丝了,它是根,是扰乱人心神不得宁静的东西,怪道出家之人要斩落。那一刻,他绾着两绺青丝,目光如烛影微摇,把它们绾成一个同心结。
“这同心结,还是昨日和宫里的嬷嬷学的。”他在笑,“绾得不好,勉强吧。”
金缨囊,柳叶合心,璎珞坠。
我抬起头看他,那一刻却觉得他让人读不懂。我缓缓道:“臣妾不敢忘,臣妾是殿下的王妃。”
“你记得就好。你须永远记得此点。我虽为博王,却更是你的夫婿。对夫婿,你无需时时恪谨。”他定定地看着我,字字沉重。龙凤烛在这时噼啪地跳了一声,爆出了金红的灯花。重帘半垂,用金线团了一大朵一大朵的芍药在上面,是处一片迷乱的欢喜。其实我未曾巴望过,自己能有如此新婚之夜。可在这个夜晚,这个落了雨的夜晚,似乎一个女子一生所能穷尽的美好,都被他一一地实现了。
只是这样的我……真的能是他的良人吗?
“是,殿下。”
我的声音低不可闻,比那灯花轻跳的声音还要低。他的下巴擦过我的颈子,顺势在上面落了一个轻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