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遭拒后，即遣使迎夷吾于梁。早在此前，夷吾就在其留在国内的党羽郤芮的策划下加紧了活动，外赂强秦、内结里克为援，积极图谋归国。他许诺如能助他归国即位，即以晋河西之地回报秦国，以汾阳之邑封里克。秦穆公从秦国利益出发，认为立“其言多忌克”的夷吾为晋君对秦国的威胁要小，于是派军队护送夷吾归国继位，是为晋惠公。惠公心胸狭窄、言而无信，他继位后并没有将晋国的局势稳定下来，反而使得内政外交一片混乱。他先是杀死主张立他为晋君的里克，又失信于秦国，拒绝割让原先答应给秦国的土地。不久，又对秦国恩将仇报，在秦国先赈济晋国灾荒后，于秦国受灾之际拒绝提供任何帮助。最终，在他即位的第七个年头，秦晋兵戎相见，既输理又内乱不止的晋军大败，晋惠公也成了俘虏，在他的异母姐姐秦穆公夫人的周旋下，好不容易才被放回晋国，却不得不献上河西之地，并让太子姬圉去秦国做了人质。但归国后的晋惠公并不自省，反而把这一切归咎到重耳身上，认为重耳的存在对他始终是个威胁，便派人前往狄国杀害重耳，这次带队前去的又是宦官勃鞮。消息传来，重耳便召集他的谋士商量对策。最后大家一致认为，狄国不足以为他们重振晋国的规划提供支撑点，应该继续寻求诸侯国的支持。他们一致把目光瞄向了齐国。这时，他们已经在狄国住了十二年了！
一路饱经风霜，重耳一行来到了卫国，卫国也是姬姓诸侯，与晋同宗，本以为卫国会念同宗之情，帮帮落难的自己，哪知在治国方面是一把好手的卫文公眼光却不行，没有知人之鉴，对待重耳不冷不热，爱理不理。重耳无趣，也不便久待，便辞行而出。途经五鹿（今河南濮阳南），重耳已是饥肠辘辘，见一位农夫在田地里劳作，便上前向他讨点吃的。那农夫见是一帮落难公子哥儿，便没好气，抓起块土坷垃递了过去。重耳大怒，抽出马鞭便想抽他。狐偃觉得跟一个农夫斗气也没意思，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便上前对重耳说：“这是天意啊，是上天要把土地赐给您，还不快拜谢！”重耳转怒为喜，很庄重地拜了拜，接过这块土坷垃，放进车里飞驰而去。好在不久就到达齐国。齐桓公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将一位美丽而聪明的齐国宗室之女嫁给重耳为妻。说实话，在十二年的流亡生涯中，重耳的日子过得并不舒适，所以齐国优厚的生活条件很快使重耳沉溺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恰如《三国演义》里在吴国新婚的刘备。而晚年的齐桓公也无复当年的英姿雄风，除了厚待他们外，并没有给他们提供实际的帮助。齐桓公去世后，齐国陷入内乱，自顾不暇，更谈不上帮助重耳回国了。狐偃等眼看公子重耳的意志一天天消磨，不禁心急如焚。他们经过精心策划，在通情达理的齐女的帮助下，将重耳灌醉，带着他离开齐国这住了五年的销魂蚀骨的温柔乡。《史记》记载这一细节非常生动：当时赵衰与狐偃在桑树下密谋，却不料“隔桑有耳”，恰巧齐国的女侍者在桑树上，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就告诉了夫人。这位齐国夫人也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当即杀了侍者，劝重耳赶快离开。贪恋荣华安乐的重耳说：“我想要老死在此，不愿离开。”夫人见说不通，索性与赵衰等人谋划，灌醉重耳，用车子载着他离开了齐国。等重耳酒醒发觉，他们已走了很远了。重耳大怒，拿戈要杀狐偃。狐偃说：“若杀了臣下，能成就你的事业，我心甘情愿。”重耳说：“如果大事不成，我就吃了你的肉！”狐偃说：“大事不成的话，我的肉也腥臊，哪值得您吃呢！”于是君臣一笑泯恩怨，继续赶路，去寻找重振晋国的支撑点。虽然也受到宋襄公隆重的礼遇，但一路也饱受曹共公的轻薄、郑文公的冷眼。拘于仁义的宋襄公由于刚刚在泓水之战中被楚国打得大败，尽管他很是欣赏重耳，却无力提供实际援助。重耳君臣又把目光投向了楚国。在齐国衰落下去后，楚国成为实力最强大的国家。楚成王以招待诸侯的礼节来招待重耳，这令重耳受宠若惊。楚成王看好重耳，问重耳：“如果你返回晋国即位，用什么来报答我？”重耳说：“宝物您都有，我没什么可用来报答的。不过如万不得已两军交战，我会退避三舍。”楚成王并无不，但楚国的执政大臣子玉等对重耳及其谋士集团怀有深深的戒备之心，听了这话后非常不高兴，甚至劝楚成王将重耳干掉。好在雄才大略的楚成王不屑使用这类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一个落魄的公子，没有答应。但他也委婉地向重耳表达了自己的实际困难：楚国离晋国太远，中间隔了好几个国家，若要助重耳回国即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建议他去投靠秦穆公。
要说当时“国际”上第一急公好义之士，还真非秦穆公莫属！平定王室内乱，扶立晋君夷吾，处处可见他忙碌的身影。秦晋不仅是近邻，秦穆公的夫人还是重耳的异母姐姐，若能得姐夫秦穆公相助，回国掌权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于是，带着楚成王厚赠的盘费，重耳一干人马又浩浩荡荡地向秦国进发，继续他们的寻找助力之旅。也就在这一年，喜欢折腾的晋惠公去世，他的儿子姬圉从秦国逃回去即位，是为晋怀公。晋怀公在秦做人质期间，秦穆公其实待他不薄，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夫人。古人追记历史时，有一套规范，比如这位嫁给姬圉的嬴小姐，称呼她往往是以姬圉的谥号加上她本人的姓，故称怀嬴。怀嬴是个很有见地很有个性的女子，很可能对她的这任老公看不上眼，所以在姬圉准备逃回国内时，明白地对他说，既不会告发他，也不会跟他走。晋怀公即位后，依然得不到晋人的拥护，尤其是他向异己大开杀戒，搞得国内人心惶惶。秦穆公对姬圉私自回国即位自然非常地不满，所以见重耳来奔，不觉大喜，接待时是十二分的热情，并将宗女五人嫁给他为妻，这其中就包括怀嬴。对于曾经的侄媳，重耳多少还有点顾虑，不愿接受。但此时是来求人家的，哪有资格与人讨价还价？正在犹豫之际，他的谋士司空季子看出了门道：秦穆公将怀公之妻另嫁重耳，分明是秦抛弃怀公的征兆。结了这门亲事，再开口向穆公求助就更加名正言顺了，于是力劝重耳不要计较这类小节，要以大局为重。重耳是聪明人，听了司空季子的分析，便不再介怀，笑纳了侄媳。秦穆公大喜，设宴招待重耳君臣。虽然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我国古来就有“折冲樽俎”的说法，可见，请客吃饭时照样干革命。就在宴会上，秦穆公与重耳君臣达成协议，决定以武力护送重耳归国继位，推翻不得人心的晋怀公。晋国的贵族栾氏、郤氏早就对晋怀公心怀不满，这时也派人与重耳君臣联系，欢迎他回国即位。这样，栾氏、郤氏与秦穆公里应外合，共同拥立公子重耳，是为晋文公。可怜的晋怀公位子还没有坐热就被迫逃亡，逃到高梁（今山西临汾东北）后被杀。在晋文公的治理下，晋国又重新回到崛起的正轨。
晋文公于公元前636年即位，公元前628年薨，在位九年。尽管他接手时晋国还是刚刚经历了五世之乱的烂摊子，但在这九个年头中，他内修政事，外联诸侯，扶持王室，抑制强楚，顺利登上了霸主的宝座。就霸业规模而言，足以与在位四十多年的齐桓公媲美。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与齐桓公的人亡政息不同，晋国在文公之后依然雄风不减，势头强劲，霸业几乎延续百年之久。说到晋文公成功的经验，其实并不神秘，就笔者看来，最为关键的有以下几条。
一是不念旧恶，礼遇功臣，稳定执政队伍，安定反侧人心。
比之齐桓公抛却与管仲的个人恩怨委以重任，晋文公重耳的不念旧恶、宽容部下的过失同样值得称道。在十九年的流亡生活中，晋文公先后到过狄、卫、齐、曹、宋、郑、楚、秦等国家，遭受了种种意想不到的磨难、诱惑和考验，之所以能逢凶化吉，就在于他身边有一帮才干超群的谋士。史称晋文公还在少年时期即有“贤士五人”：赵衰、文公的舅舅狐偃（也称“咎犯”）、贾佗、先轸、魏武子，这五贤士乃是晋文公谋士集团的核心层。除此之外，还有不太知名的数十人，其中就包括在危机时期割股啖君的介子推。这帮谋士不仅是晋文公流亡时期的骨干力量，也是他图谋霸业的中坚。如何团结好、使用好他们，其实是晋文公回国后面临的第一道大难题。君臣十九年的流亡生活，用楚成王的话说那是“险阻艰难，备尝之矣”！在诸多的磨难、考验和诱惑面前，君臣之间的意见不可能完全达到一致，必然会生出许许多多的摩擦和矛盾。就谋士们而言，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完全正确，即使完全正确也未必能得到晋文公的理解。像当初离开齐国的方式就让重耳气得要杀了舅舅。落魄流亡之际，君臣需要的是和衷共济，这些问题自然可以暂时搁置。但回国之后，晋文公即由凄凄惶惶的落难公子变成威福自作的一国之君。他会不会“一阔脸就变”，能共苦不能同甘，对此前的龃龉、摩擦斤斤计较、睚眦必报，来一个秋后总算账呢？何况晋文公在流亡的十九年中表现也并非多么完美，他那一些不光彩的镜头，这批谋士都是亲历目睹者，这些隐私要是被曝光，对晋文公“伟大光辉”的形象势必造成很不好的影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功业就，谋臣亡”，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到了谋士们好好考虑一下自己何去何从的时候了。打消谋士集团的疑虑，巩固目前的团结局面，已是当务之急，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最先觉察到这一点的不是晋文公，而是他谋士集团的核心人物、他的舅父狐偃。在秦穆公精兵的护送下，晋文公马上就要渡过黄河回到晋国即位为国君的当口，他给晋文公提了个醒：
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
狐偃未必真的担心晋文公清算他，更可能的是他要晋文公在此明确表态，以安定其他“从龙者”的心。晋文公是何等的聪明，立即郑重其事地投璧于河而盟誓，表示不会追究过去的小摩擦小恩怨，与从龙功臣始终同心同德，共享晋国。晋文公的团队在十九年的流亡磨炼中，已经成长为一个具有丰富外交经验、熟知民情、洞悉“国际”风云的成熟执政团队，而且君臣之间虽不无摩擦，但已经度过磨合期，是经实践证明了的忠贞之士。稳定好、利用好这一团队，是晋文公振兴晋国、图谋霸业的基础，这一点晋文公不会不知道。录功赦过、不念旧恶以安定人心，是晋文公最高明的一招。“故旧无大过，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这是当年周公告诫儿子伯禽的话，并要求他牢记，作为治理鲁国的“三项基本原则”中的两条。历史证明，赦过录功、不弃故旧、不念旧恶，是中华民族最为高明的政治智慧之一，也是高明的君主所必须遵循的原则。汉王朝定鼎之初，根基并不牢固，不少高祖的从龙功臣人心惶惶，生怕高祖追究旧怨，诛及自己。于是相互串通，商量万全之计。人怀叛离之心，一触即发，一发将不可收拾。此时的形势之危殆，实不啻鸿门宴。好在张良看破机关，力劝高祖先封多次背叛、数度窘辱高祖的雍齿为什方侯，以示高祖不念旧恶。大家这才安下心来，形势转危为安。
如果说晋文公投璧于河，与功臣盟誓共享晋国，绝不秋后算那些无谓无聊的账是成功地收买了功臣之心，稳定了执政队伍的话，那么他大度地对宦官勃鞮及旧仆人赦罪责功，弃瑕录用，则是“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成功地稳定了国内形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