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此刻正掩映在佛塔金顶的光芒中，仿若通体鎏金的一座金殿。任谁见了这等景象，都忍不住要驻足片刻。
可惜，无论怎样的景色都无法阻止少年的步伐。
他已经走到了方丈室门前。他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方丈室的屋檐不时有水珠滴落，清脆悦耳，如鸣金玉。几只蝴蝶落在石阶上，一边吮着石缝中的雨水，一边轻轻扇动翅膀。
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很轻。少年的脚步更轻。
但这些都逃不过智广方丈的耳朵。
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始低诵佛经，诵的似是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
少年就站在门口，等方丈把经念完。斜阳照进院子，有些晃眼睛。
过了约莫一刻钟，诵经声戛然而止。
“你也是来杀我的？”
“是。”
“你好像一定要杀我。”
“我欠别人一个人情。”
“所以他叫你杀谁，你就一定要杀谁。”
“是。”
“你有把握杀得了我？”
“一个月之前，一CD没有；但今天，我有五成。”
方丈室的门开了。门前的蝴蝶纷纷飞起。
智广从方丈室里走了出来。他走得也很轻，因为他瘦得如同枯骨。一袭杏黄僧袍松垮垮地罩在他的身上，像极了田垅间吓唬鸦雀的稻草人。
但他还活着。
他的气息飘忽不定；他的面色苍白、两腮凹陷，眼睛浑浊无光。颔上几根虬曲稀疏的花白胡子随着步伐轻轻颤抖，又或者是他僧袍下的那幅枯骨在颤抖。
但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还是所谓“天下第一”的大悲寺方丈；只要他还活着，就没人敢冒犯大悲寺的威名。
智广步下台阶。他抻抻衣袖，双手如同枯枝。
“既如此，便动手吧。若你三十招之内杀不了我，你就回去，找个清静地方住下，安安稳稳地讨生活。”
少年摘下包裹，扯掉包布，布里是一把剑。
这剑四尺有余，通体乌黑沉静，只在刃上磨开了两线寒光。
“杀气内敛，倒是一把好剑。”智广赞道。
话音甫落，少年已冲上前来，挺剑直刺智广。智广并不躲闪，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来接这剑。
想来两根枯柴似的手指，寻常刀刃触之即伤，更何况少年手中这柄奇剑。可这少年将剑势硬生生地抽回三寸，变刺为削，宁可削他手腕，也绝不碰他手指。
智广右手避开剑锋，左手已伸至少年面前，直取剑柄。少年慌忙收剑撤身，急退两步站定，改换招式又攻上前来。
不论少年怎么出招，智广只是站着不动，见剑来便徒手去接。少年好似地龙触炭，避之不及；偶尔动作慢了，剑梢被智广的手指沾着些，便有千钧大力从剑上传来，拽得剑几欲脱手。
如此过了二十余招，本来少年以长斗短，却颓势尽显，一道寒光折来折去，总也攻不进智广周身三尺之内。
少年已然将一套剑招用完，又使出起手那招，腾跃向前，挺身直刺。智广还是抬起右手，用食指中指去接那剑。
这次剑来得极快，待智广出手时，剑尖已在胸前不足三寸处。
再一瞬，智广二指轻并，剑便牢牢锁于指间，就此停在胸前三寸处，再也前进不得半寸。
少年的剑已脱手，但他并不惶恐。这把剑本来就不必见血。
剑虽脱手，他的身体仍在向前冲，因为他左手已经从腰间掣出一把尺余长的剔骨尖刀。
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想用短兵伤人，自己全身命门必然都在对手的掌控之中。
事情来的极快，智广的右手无暇回救，好在多年习武的本能替他做出了选择，左手五指并掌，直击少年的天灵盖。少年面不改色，不避不挡，只管将手中的刀尽力往智广的心窝送去。
就算这一刀刺进去了，智广一掌余力，也足以将他的头颅拍个粉碎。
一命换一命，他的五分胜算都在此一举。若不是智广一月之前突然受了重伤，他连换命的机会都没有。
过去的一个月里他都在练这一招，只求出刀再快那么一分，准那么一寸。有时练到累了，他也会对着天空发呆，也会想：若是智广的掌力先至，已经把我的脑袋拍碎了，我还能不能继续把刀插进他的胸膛里？
他想不通，就去问霍大姐。霍大姐看看他，垂下了眉眼，什么都没说。
于是他就又回院子里接着练。
其实，世上根本没人快得过智广吧。
少年闭着眼睛，脑海一片空白。
当他走出兴隆客栈时，当他翻进大悲寺时，他的脑中早就一片空白。
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明明要做某事，反而得停止思考；如果总是思考，就什么都做不成。
他到底慢了一步，智广的手掌早已印上了他的天灵盖。
他以为自己的头颅已经碎了，但是没有。这只威震天下的铁手落在他的头上，就像蝴蝶落在石阶上。
如果他仍有余力思考，也许会丢掉手中的刀。但他不能。
所以他只是像练过千百遍的那样，把刀刺进了面前这人的胸口，然后看着他的身体慢慢蜷缩、倒地。
有那么一刻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智广方丈好像在说着什么，但他听不见，也不想听。
朦胧中记起，方才似乎有谁说了一句“回去吧”，于是他忽然想起自己确实该回去了。他看看倚在石阶上的智广，智广的脸平静如水；他摸了摸智广的手腕，已经没有脉搏。
第二天一早，姜小五打包结账，离开了兴隆客栈。老板娘秋菊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听街上闲人讲昨夜听到的响动。
“倒也奇怪得很，又哭又喊，又有人念经，好像是大悲寺方向。”
小五不吭声。他仍在尝试回忆智广临终的遗言；终于还是记不起，他有些懊恼。
今天天色倒是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