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弄来项目课题,然后是我们这些学生做牛做马给攒出来的!”
“什么叫‘攒’出来?”
“傻小子!”田原哂笑道,“抄呗!东抄西抄,东拼西凑,剪刀加糨糊——妈的,他自己出成果了,我们这些个干活的,连个毛儿都没有,还一天到晚累得要死,连作业都没工夫写!”
余悦君也笑:“对了,你导师结婚,你还给写了首诗?”
“恶作剧,打油诗。连你也听说了。我导师娶的是我师姐,妈的,一个56,一个26,这事成了师大最大的丑闻,都当笑话讲。”
“昨天还有人来宿舍,翻你那首诗看呢。”
“可别看了。我得撕掉它。这要是让那老家伙知道了,我还混不混了!”田原说。
“这事,确实挺那个。你师姐,是你情人?”
“情人算不上,顶多是个心仪的对象!”
余悦君大笑。心说大学里会有这些东西。但大学就是大学,终归比草甸小学黄原中学师范学校有学问。他琢磨着,上大学一定要上个好学校,好学校里应该有更多的好老师。而上了大学还要考研究生,考方郁文这样的导师的研究生……唉,研不研究生还是遥远的事,眼下先想法进了大学的门再说吧。
余悦君在师大待了五天,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刘姥姥进大观园,没想过要跟园里的贵人们平分秋色,可余悦君却想。博大的校园、深沉的图书馆、顶尖的老师,为何就跟自己无缘,就不能有自己一份呢?就因为自己是个穷乡下人,就被终生取消上大学的资格了吗?
“这不行,”他对自己说,“这不公平。”如果说出来之前,他还七上八下为自己的行为愧疚不安的话,在逛过师大之后,可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五天后,脸上的青块紫块退得淡了,肋骨也疼得轻了,余悦君就登上了去山东的火车。
这天,卢啸云因为辅导员叫他有事,没来送他,是丁玉萍和田原一起把他送上火车。田原在站台上向他挥手:“欢迎再来!”
余悦君在车窗内挥手:“一定来!”
丁玉萍也挥手:“寒假见!”
余悦君大声回道:“后会有期!”
余悦君撂挑子一走,家里那头可就乱了。
老余两口子从听孔庆林那儿弄清了前因后果,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第二天,也顾不得下地了,老余一大早就去茂林县城,给小舅子王景森发电报,让他赶紧把余悦君送回来。老余家的,就按孔庆林的主意去找教导主任韩继文,让他帮着找宋德志说情。
韩继文刚住院回来,被央求不过,从炕上爬起来,跟老余家一起去草甸小学找校长宋德志。宋德志已经听说了余悦君出走的事,说别的可以先不计较,但耽误学生上课是大事故。韩继文建议,学生可以并班上课,让孙福贵先一块儿带着。余悦君的事可以暂不上报,让老余家赶紧追回。宋校长最终答应,他最多能等一周,一周后还不见人,他只能公事公办。
两天之后,电报送到了王景森家里。不巧王景森出差了,余悦君他舅妈看了电报。电报说:“悦君弃职去你处,立即逐回,十万火急。”他舅妈看完电报不知如何是好:她倒是可以劝余悦君回去,但问题是,现在他没到她家,所以她只能等着,等余悦君,也等王景森。
一等一个星期,王景森出差回来了,余悦君还是没露面。王景森又给东北去电报,说:“悦君没在他那儿,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老余就再发电报,说确定是出来了,可能是去了济南,让王景森快想办法。
赶上王副局长手头一摊子事,人走不开,他就先给济南那边去了个电报。电报去了一个星期,却连个回音也没有,王景森急出一嘴的燎泡,这小子到底是去哪儿了?
离开师大之后,余悦君确实先去了他爷爷那儿。当初想投奔王景森,是想听听这个教委专业人士的意见,可能的话再请他帮忙在当地借读一年,不都说山东那边教学质量好吗?列车快到济南的时候,又改了主意。他担心直接去的话会被立即赶回去,不如先到济南找他爷爷,在那儿耗上一个月,耗到覆水难收的时候,再去找舅舅不迟。
余悦君的爷爷余尚峰,年轻时给一个地方军阀头子当秘书,新政府成立后他被发配到济南劳改。劳改完了就留在了济南,在城郊的一家电器厂当工人,成了城里人,撇下老婆带着唯一的儿子余承安在乡下苦熬度日。因为成分问题,那娘俩备受折磨,老太太没多久就过世了;而余承安试图换个活法,就带着妻小闯关东,一番辗转流离,最终落在了草甸。余尚峰也未续娶,以后的几十年里,都是住厂里的单身宿舍。余悦君中师毕业,余尚峰也已退休,闲下来的日子更加寂寞,于是又找了个临时看大门的差事。
大孙子突然出现在眼前,老头儿又惊又喜:“不是上班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余悦君把那一提包书往地上一撂,直说要去舅舅那儿接着复习考学,顺便来看看爷爷。老头儿见到孙子就高兴,也不多问,忙忙叨叨开始张罗好吃的。
余悦君就在济南住下了。他爷爷要在外面值班,小屋里大多时候只有他一人,每天抱着书本,数着日子等消息。王景森的电报就是他收的,他大概扫了一眼就扔了。
王景森左等右等等不来消息,只好坐火车亲自走一趟。当他急匆匆赶到济南,推开余尚峰家房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他的大外甥:翻着书,喝着茶,头也不抬地道一声,“回来了”——以为是他爷爷下班了呢。等到看清是老舅,人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吃了一嘴巴。他咧了咧嘴,抬手摸了摸,很平静很坦然,那模样似乎是说,“打了就好,打了就好!”
余悦君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地站着,由着他舅点着脑门骂。等他舅骂累了,在沙发上坐下了,他才睁开眼睛,倒水泡茶。
王景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烫得直皱眉头:“说说吧,你的想法。”语气也平缓了下来。
“让他们把我开除,我再去高考。”余悦君说,不动声色,像是在说别人。
王景森喝着热水,却捯出一口凉气来。他抬眼看着大外甥,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道:“我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要给我时间,没问题。”
“好,你厉害,你能,你能上清华北大,能上哈佛牛津,能上天!”王景森站了起来,“可我告诉你,你那是做梦,你连复读的机会都没有!”
余悦君仰脸看着天棚:“那我就不去复读了,我自己在家里弄。”
“我说的不是复不复读,是你连高考报名都报不上!”
“什么?为什么?我怎么就不能报考了?我可是已经毕业啦!”
“你就是个书呆子,对国家政策一无所知。教育部明文规定,中师毕业生不能再报考大学,国家不能白投入,你还是个当老师的,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也应该先问问我,这么不声不响地就跑出来了!”
余悦君方寸大乱,一屁股礅在了对面沙发上,嘘嘘地喘气。心说老舅是教委的人,当然知道那些教育部的政策,他说的话不会有错啊。居然会这么粗心,怎么就没想到报考这一块,怎么事先就没打听打听?越想越恼,不由捶着沙发扶手大骂:“妈个巴子的教育部,怎么会出这鸡巴政策,凭什么?凭什么!”
王景森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也不再说话,坐回沙发,低头小心翼翼地啜着喝茶。
余悦君骂教育部,是有些草率了。事实上,教育部有没有这样一个规定,王景森也不是很确定,他们教委以前就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他也没见过这样一个文件。可没见过文件,他又怎么说出来了?
是他在来时的火车上编出来的,也是被这一根筋的外甥逼出来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卤水点豆腐,比那一巴掌、那一通臭骂有效一百套,牛皮哄哄、软硬不吃的“轴”外甥转眼就成了泄气的皮球。
王景森放下杯子,顺势巩固了一下成果:“别管怎么说,你想考大学,也是个好事,按说我也该支持你。可你什么都不懂,事先又不跟我商量,自己想一出是一出,到头来学没上成,把工作也丢了,你亏不亏?你这么不声不响跑出来,你说我们急不急?”
余悦君抬头看看他舅,喃喃又问了一句:“难道规定得就那么死,一点都不能通融了?”
“这是硬性规定,谁也没办法。你读中师,国家是给你补贴的。你拿完了补贴,凭什么再放你去考大学?”王景森这么一补充,“规定”的由头都出来了,有鼻子有眼,不容置疑。“你现在马上回去,跟教委领导认个错,好好说说,应该不会开除你……”
“开除就开除,我回家种大葱、养蛤蟆去!”余悦君又跳了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把沙发扶手上的一本英语复习资料狠狠地掼在地上。“上了个破中师就上了贼船,什么鸡巴学籍、档案、户口、粮食关系,他妈的跟狗链子、牛马笼头缰绳,手铐脚镣有什么区别?我还卖身为奴了!流氓,强盗,骗子……”
王景森有些不忍,想安慰一下他:“其实你回去上班也可以读大学:电大、函授、自考,不都行吗,还什么都不耽误。你看,我这不也大专毕业了?”
“狗屁,那也能叫念大学?!”气急败坏的一句话,差点没把他舅噎死。
但王景森忍住了,他长出一口气,什么也没说。现在外甥成了祖宗,先把祖宗送走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