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遣了会儿，起身再割，却更觉得难受。连蚊子也来捣乱，哼哼地围着他转。一些小虫更钻进了头发里，他龇牙咧嘴地挠搓，把个板整油亮的分头搓成了刺猬。抬头望望前面，那姐弟俩的背影已经开始模糊，说什么都听不清了。真是的，还就是比不上女人孩子，丢人哪。
转而又想，会弄镰刀算什么本事？是最没出息的本事！所谓龙生龙凤生风，老鼠崽子会打洞，这些屯里的土孩子天生就是数地垄沟的命。而他卢啸云，那是要做大事业做人上人的，是将来风云际会时的风流人物……
负责开趟的丁良，回头见卢啸云落得远了，就撂了镰刀，在垄上坐了下来。
他姐在后面紧跟着：“怎么，干不动了？”
丁良伸手指了指：“你也不等会儿人家？”
丁玉萍抹了把汗，抿抿头发，训她弟弟：“你能不能开趟？不行就让地方！”
丁良看看后面孤零零的卢啸云，直摇头：“你这也，太，太那个了……”
卢啸云已经放弃了追赶。他现在期望的，是什么时候能把这一趟子割完。他不断地直起身来，捶腰揉腿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让人绝望的长垄，看那铁石心肠对他不理不睬不管不顾的丁玉萍。
吃饱了撑的，闲得蛋疼，堂堂师大学生会主席，跑到这穷乡僻壤来自取其辱，来受这份洋罪。这是谈恋爱吗？这是做苦力、下地狱呢！又想起前两任女友，艺术系的、团委的那两个女生，想她们的柔顺体贴，种种好处……何苦来呢！
好容易熬到中午。五百多米的长垄他只割了半截。丁良帮他接了头，招呼他到地头歇息吃饭。
卢啸云抚着疼痛欲裂的腰杆，连连摆手。歇息吃饭，下午接着再干？不干了。说啥也不干了，顶不住了。受了这一上午的罪，权当体察民情体验生活了。他随口诌个理由，说下午人家要用摩托车，就撂了镰刀匆匆离地。
卢啸云一气跑回到城里，在旅店里足足睡了一个下午。还是晚上陈建来找他吃饭才叫醒的他。陈建看着他手上的血泡哈哈大笑：“我的大班长、大主席！世上的女人多的是，你说你费这个鳖力去！”
还帮他总结教训：“你啊，犯了个大错误：被落下了怕什么？你闷着头干你的呀！女人的心都软，你那么一坚持，效果可能就不一样了。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既然去了，就该结结实实地干上它一天，装样也得装到底啊。你这么半截喽嗖跑了，还不如不去呢！”
卢啸云歇过劲来，精神头也恢复了。想想她漂亮的脸蛋儿，还有她生气时可爱的样子，也开始后悔，后悔没坚持到底。
不过机会还在，他开始筹划着跟她一起返校。她不是说要4日走吗，他就提前一天去车站买票，把她的票一起买了。没有她的学生证买不了半票，那就买整票，挨一起的、靠窗的双人座。
那天买完车票，往回走的时候赶上了大雨。卢啸云和很多人一起，在车站门口廊檐下避雨。看着阴晦迷蒙的天空，看着站前马路上仓皇奔走的行人，他忽然就看到了丁玉萍：一手举着伞，一手拖着旅行包，在蒙蒙细雨中小跑着，迎面而来。
丁玉萍这天返校，她弟弟丁良要来送她，被她拒绝了。上次的约会泡汤，她思量着今天他一定会来送她，此时老弟在场，不便吧？
丁玉萍一个人早早来到车站，阴差阳错地，又被卢啸云堵个正着。
“真是见了鬼了！”望着兴冲冲飞跑着迎上前来的卢啸云，她怔怔地半天说不上话来。人家大老远来黄原看她，帮她家割豆子，受罪挨冷眼，她还能再说什么？而当卢啸云表示要退票跟她一起坐当天的火车时，她也只有苦笑：有歉意，有无奈，更有焦灼——过会儿他来的时候，如何是好？
但是，他迟迟没有来。卢啸云去退票再买票，他没有来；卢啸云回住处收拾东西，这也是他们见面道别的最好的空隙，他还是没有来；直到开始检票放人，列车驶出站台，也没有见到他。
他为什么不来？是因为上次她爽约了吗？不可以的，一个大男人不能这么小气的！兴许是因为他家离得太远且又下雨了吧，今天的雨还真是不小；可是，如果他能出现在车站或是雨中的站台上，哪怕远远地向她挥一挥手，让她看上一眼，那会给她多少的感动、欣慰与快乐呀！
列车在漫天的风雨中呜咽着前行，眼下留给她的，只有寂寞的旅途，满心的遗憾乃至痛楚了。当然还有对面这位，这位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卢副主席——是不是男人都是这个样子？他也这样吗？
突然想到了王婧。总觉得她跟那个他之间怪怪地有些暧昧，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就“投怀送抱”“抛绣球”来？王婧那么漂亮，性感迷人，他们又天天挨在一起，黏黏糊糊……她怅怅的心里横生出许多愤恨，男人，都是些登徒子，三心二意的臭流氓！
又想起两年前火车上的偶遇。那回他出现得那么突然，不，或许根本不是突然，而是一开始就知道她在那儿，一直在窥视着她呢；这一次，他会不会也在这火车上，在相邻的一节车厢里？
那是怎样的一双让人心醉的眼睛，它们似乎一直在追随围绕着她，从师范校时就是。可是，那双眼睛却又躲躲闪闪，似乎从来就不敢直视她，一直到这次黄原中学实习，到他们去钓鱼的那个苇塘边。
这短短的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就像梦幻一样，想想都怀疑它是不是真实的。她和他，是恋爱了吗？从中师到大学，她见过那么多恋爱的同学，你是我的凳子，我是你的勺子，每天卿卿我我、形影不离的。可他和她呢？他连“喜欢”两字都没跟她说过，甚至连一次约会都没有就分开了。今后，他无法陪她看电影，也不能当她的凳子，他们甚至连说个话都难……她跟他，有所谓的“现实基础”吗？
去他的“现实基础”吧！她和他，当然是在恋爱！她爱他带着足球飞奔的样子，爱他那双痴迷的又对她躲躲闪闪的眼睛，爱他冒冒失失但又让她意乱神迷的一吻。她爱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卢啸云没有，田原没有，身边的很多男生都没有，它是那么有力地吸引着她，激荡着她，让她悲悯怜惜，让她心有灵犀……
丁玉萍心里乱纷纷的，乱得像这窗玻璃上的雨脚，理不出个头绪。
回到学校，她立即忙碌起来，每天教室、广播站、宿舍，三点一线，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心里，分明是多了一样东西——期待。
她开始期待他的来信。每天上午第二节下课，她都会坐立不安，一阵阵心悸不已——她在等着班里的生活委员发信。那个其貌不扬不苟言笑的小个子男生最近是如此亲切可爱，就像他的脊背上突然长了对小翅膀一样。她眼巴巴地看着那可爱的小个子走进教室，看着他手里的一摞子信件瞬间散尽，却总是没有一个属于自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她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枯萎了下去。
她觉得，他应该给她写信。信中用很漂亮的书法告诉她，他想她，他喜欢她，那天没去送她是因为……随便他说个什么理由吧。她一次次地失望，慢慢开始赌气：连个甜言蜜语都没有，连个离别送行都不送，过后连封信都不写，哼，哼哼！她也几次试着要写信给他，可每次都是一赌气又放下了。
她一连等了三个星期。就在她再也按捺不住要动笔教训他的时候，那边来信了。看到“黄原中学”字样的瞬间，她差点尖叫了出来。但随即就泄气——信封上的字体那么幼稚，明显不是他的书法。信是李娟娟写来的。这个小丫头，鬼头鬼脑的，说来还是她的闲话成全了他们；而就在返校前一天，她还来看她，盘问她：问来她家帮着割地的“摩托骑士”是谁，问她跟他们余老师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还承诺帮她保守秘密，帮她“看着他”呢。
小丫头似乎在兑现她的诺言。信中大半的篇幅在说她关心的那个人：说余老师跟人打架进了派出所，受了点伤，现在没事了。说王婧王老师，每天照顾着余老师，带给他好吃的。说那两人宿舍挨着，每天中午，就关起门来，躲在里面……弯弯绕绕好些话，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你玉萍姐走没几天，这里已经移花接木，换主换样啦！
丁玉萍把来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最后撕成条条，又揪成块块，扔进了垃圾桶里。
担心的事情得到印证，她却似乎想通了，理解了他。她曾给她和他规划过几条走到一起的路，但每一条都很遥远，都很艰难。要他等她回去吗？至少还要两年；她能否回去，在他也是个不定数。让他跟她一起去漂，或者考研吗？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意志力！而如果他放开她，和漂亮的王婧老师在一起，就一切都顺理成章，马上就有舒适惬意的日子。何必苦等，何必考研，何必南漂北漂，何必！他不是也对她说过，他信心不足吗？
三天之后，她提笔给他写信，要祝他好运，祝他和那个她美满幸福……她泪眼迷蒙地，用掉半叠子信纸，揉出一个又一个纸团，总算写出大半页来。
信是回给李娟娟的：问她学习好，家人好；感谢娟娟，让她有这样一段终生难忘的实习经历；勉励娟娟，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娟娟要一心一意读书，将来考一所好大学。也说她自己，说她辜负了许多美好的时光，现在幡然醒悟，要全力考研云云。末尾缀一句，“代问余老师、王婧老师好”，作结。
丁玉萍握着信，在邮筒前盘桓了许久，最终把信投了进去。邮筒里空荡荡的，她听到了信封锵然坠底的声音。似乎投入的不是信，而是心中的那个他；她把他投了出去，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她，跟那空空的邮筒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