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落，宫陌猛然回首。
他怒目圆睁，转回头来，看着方仕。
焦桐长街，被雨淋透。街道中间的方仕，缓缓转身，起手，指向洛长天。
这一边，宫陌说：“你敢动他，我便动你。”
话音落时，那边的方仕便融在了雨中，悄然消失了。他本是方仕一段念力所化，虽有实体，但并非实体。这等神通，不是元神出窍，只是身外化形。但能转瞬间将虚影投身在几里外的长街之上，足以说明，方仕的境界，隐隐踏入了出维的门槛。
现在既然宫陌看穿了自己的手段，方仕便收回了心神，暂时不乱来。他对自己这个敢说敢做的三师叔，还是有些警惕的。
看着眼前这个修道天才，宫陌神情有些复杂。他说：“那个孩子，是我替你师伯收的弟子，也就是你的师弟。”
方仕闻言表情如常，似笑非笑。他的心里在蠢蠢欲动。他想知道，自己现在能不能杀了宫陌。他很想，出手试试。
大不了到时候把在场的人全部杀了，道门便不知道在这边陲小城里，发生过什么。
感觉到了方仕心中的一丝杀机，宫陌气得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高耸。他怒道：“看在二师兄的面上，我不愿杀你，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方仕，是宫陌二师兄的独子，所以就算宫陌一直觉得方仕品行不端，也从来没有为难过他。却不想，他现在居然想对师叔动手！
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方仕小声说：“你能吗？”
意味明显，你想杀我，有能力吗？
宫陌摇头叹气，然后右手一招，祭出一尊八宝金身道尊像。
金像小巧生动，只有常人手掌大小。此刻浮在空中，发出七彩祥光。它的形象，是个鹤发童颜的道人尊者，身着天师八卦袍，右手持剑，左手捏一莲花指诀。
而它的左手上，少了一根食指。
看着金像，方仕认出了眼前的是道家至宝，寰宇天尊像。再看食指缺处，联系洛长天手中的金手指，他想通了一些东西。
双膝跪地，全身伏倒，方仕向宫陌认罪说：“弟子知错，师叔息怒。”
“你好自为之！”
宫陌拂袖转身。他走进雨中，暴雨纷纷避让。
前行几步，身后传来方仕的声音：“不知师叔此番前来焦桐，所为何事？”
“你又是来做什么？”宫陌止步反问。
“弟子出来散心。”方仕面不改色，温吞吞扯谎道。
宫陌抬脚便走，留下一句：“我来作甚，不关你事。”
骤雨中，洛长天踉跄跑到老洛身旁。他坐下去，把老洛抱在怀里。
老洛还剩一口气，他看到来的是洛长天，露出一丝欣慰笑容。
“傻儿子，快逃。”
然后他又说：
“好好活下去……”
这便是老洛的遗言。
洛长天看着老洛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他胸口一痛，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他哽咽着说：“我草……”
两世为人，在洛长天记忆里，关于上辈子的父母的记忆已经模糊。这一辈子，他一直不愿把老洛当父亲，一直对老洛的粗暴不讲理有怨言。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利用老洛，把自己抚养大。所以，他们之间，没有父子之情。
可是，为什么这一刻，他很难过。
十几年来，老洛的音容笑貌，怒目喝骂，全部都涌进了洛长天心头。
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
“我草，我草！”
洛长天说。
然后他抱紧老洛，仰天大哭。
浓云低垂，天****黑，雨势更大，雷鸣更盛。
活了两世的洛长天，一直只是个男孩。从这一刻起，他要变成一个男人。
因为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的男人。
现在不在了。
跪在一旁的梁明，看着眼前痛哭的少年，沉默不语。他站起来，朝老洛的尸体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走了，假装自己没看到逃犯洛长天。
街角的雨影里，还站着两个人。那两人一高一矮，身披锦制雨衣。高大的男子，是沈将军，瘦小的女孩子，是他女儿沈天汐。
两人静静看着暴雨里嚎啕大哭的洛长天。
“就是这孩子，跟你一样，是从天空的黑影中落下来的。”沈将军说。
沈天汐点头：“嗯。”
“今天看到洛铁匠用剑，我就认出他来了。”沈将军怜爱地看着沈天汐，然后说：“你放心，就算方仕对我出手，我也不会让他伤害你。”
沈天汐闻言，转头看着沈将军。她的眸子很黑，雨水沾湿了弯弯的睫毛，非常好看。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情绪，沈天汐说：“谢谢父亲。”
两人回头看去，洛长天已经背起了老洛，摇晃着走了。然后两人也转身，消失在了雨巷里。
雨一直下到深夜，乌云散开，露出一轮新月。
洛长天徒手把老洛埋了，埋完满手是血。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倒在了城外烧毁的破庙里。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受的伤极重。竟是没有力气再动一动。就在他快要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一个人影走进了破庙里。
来者是宫陌。
宫陌坐到洛长天身边，眯着眼睛安静看他。洛长天本能地想离道士远点，但他却没有力气动。他张了张嘴，想让宫陌走开，却发现自己嗓子哭哑了，说不出话来。
把手伸进洛长天怀里，宫陌把金手指拿了出来。洛长天想要阻止，却没有力气。然后宫陌用手一捏，就像变戏法一般，金手指就不见了。
“这个东西，不是现在的你能驾驭的。现在算是先向你借用，总有一天我会还你。”宫陌如是说。说着，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形状的小剑，放到了洛长天怀里。
“这个算是抵押。”
洛长天右手颤抖着伸到胸前，把小剑拿出来丢到了地上。他心里想，我不要你的破刀，还老子的宝贝来。
宫陌又捡起那把小剑，放回了洛长天怀中。然后对他说：
“你不能说话，就先听我讲。你想杀方仕吧。我可以教你怎么办。”
闻言，洛长天安静了下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听。他不知道眼前的道人是谁，但能确定，这人肯定也不简单。前几天他在自己房门前讲道的时候，浑身没有一丝元气流动，就像一个普通人。现在，洛长天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浩瀚无垠的元气，如同汪洋。
“我先给你讲讲境界吧。你现在习武初成，算是武道之中的临门境界。这相对着道家的划分，便是开始集天地元气凝于丹田气海的阶段。是为‘聚气’。”
一边说着，宫陌一边从地上捡起一块破砖头，用力一捏，把砖头捏成了粉碎。
“这个阶段可以增强人的肉体强度，想必你已经很了解了，接下来我讲讲初凝。”
说着，一个白色光球由宫陌掌中凝聚而出，如同一团发光的液体，又像一团泡沫。光球不断晃动，摇摆不止。
洛长天微微点头，类似情况在武学上他也见过，所谓剑气出体，掌力出体，说的大抵是这个。
“世间所言的剑气，掌风，拳劲，刀芒，佛光，归根到底，都是出体的元气。能够做到凝气出体，便算作‘初凝’。”
宫陌说道，然后他手稍稍一抖，这团光球便化作了一团火球，熊熊燃烧，照亮了整间破庙。
“初凝之后，以念力驱使元气变幻，化作世间之物，便又是一个境界。世间之物不离九行，风、雷、金、木、水、火、土、光、暗。能把元气自由化进九行之中的人，就到了‘易形’境界。”
洛长天点头意会。宫陌再一扬手，手中火球开始变幻，化作一条火龙，似有生命一般。在空气中自行游动起来。
宫陌说：“等到修行者能够稍微了解一些世间规则，能够使用一些法术阵法，那就到了再下一个境界，‘方知’。”
说到这里，宫陌握紧拳头，随手一收，空中火龙消失不见。洛长天正一脸憧憬地看着他的演示，见火光熄灭，面带疑惑，似乎在问：“完了？”
伸出一根手指，随意一点，宫陌便从地上升起了一块石头。然后石头随他手指而动，他指东石头便往东。指头向上，石头便掉头冲天飞去。
“等到念力充沛到了一定量级，就可以凭心意影响外物，操控事物运动。到了这种水准的修行者，便可移山填海，御剑飞行。此境唤作‘撼物’。我在此境中，方仕也在此境中。再往上的境界，你也不需要了解太多。就现在而言，除去道门两大观主，此境之上，再无他人。”
宫陌收手，浮空的石头落回了地上。
“所以，你若想要杀方仕，先要到达撼物境。”方仕说。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书页崭新，似乎才写成没多久。他把册子放到洛长天怀里，说：“你先练这个，这是我道门的修炼心法。基础的东西没法教你，只能你自己练。等你到了方知境，可以去黯月宗找宗主。就说你是宫老三替他收的关门弟子。如果你不愿，想去哪也随你。”
洛长天闻言，怔怔看着眼前的道人，不知道对方怀着什么打算，怎么突然就说要替人收自己当徒弟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宫陌解释说：“我黯月宗年轻一辈里，以方仕为首，但那个人，迟早走上歧途。要是我们几个老骨头死后哪天，宗门需要清理门户，这件事还要靠你。”
“不要意外我为什么挑中你。前几天我从你家门前过，便感觉到了你念力过人。后来握过你的手，亲自用神识查探过之后，更证实了我的想法。更关键的一点是，我给你的那把道剑，从感应到你的气息开始，它就躁动不安。”
“这把剑是道尊羽化后带回来的天外来物，普天之下没有人能驾驭它，但它却对你有感应。这就说明了你的不凡。”
“还有，我看过你的画，或许你适合做个神笔画师。所以我才会想让你拜到我大师兄门下。”
说完这番话，宫陌起身，把一团淡绿色清辉打进了洛长天体内。光团进入身体之后，洛长天明显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在飞速康复。
然后他说：“先前怕你不愿老实听我讲完这番话，所以现在才给你治伤。”
做了这一切，宫陌准备离开。他走出破庙，骑上毛驴，然后对着月亮渐渐走远。走出几十米后，他头也不回对洛长天喊了一声：
“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不过放心，我警告过方仕，他不敢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