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怜光府衙内的压抑沉默不同的是萍逢楼后宅里的温和平静,怜光城段家绸布庄的老板段云海步履沉稳的从垂花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中两排枝繁叶茂的桂树,此时桂花开放,整个院子一片馨香,闻之欲醉。段老板却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花香,只能快步走过庭院,进了客厅。
客厅中已经有很多人了。
大眼看去,左右分别落座的竟然已经有了七个人,而且这七个人都是老熟人,其中有几位还并不是怜光府人士,段云海见状连忙抱拳拱手道:“诸位来的早,在下倒是赶了个老末。”
众人看到他,也是笑着打了招呼,然后也都适时的闭上了嘴。段云海却一直是站着与众人寒暄,等都打过了招呼,这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继而上前一步,站在那精工的牡丹花羊蚕地毯上,然后竟是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了下去,喊道:“老掌柜富贵如山,金玉满堂!”
他跪的方向,正是中堂下东面首座。
那座位上坐着个满脸和气的中年人,坦然受了他一拜,笑道:“段掌柜不必多礼,起来吧。”
段云海这才站起身来,然后恭谨的从袖中取出一册泛黄的书籍,交到了在旁边站立的侍者,这才走到西边末尾处落座,神色恢复正常。
中年人挥挥手,捧着册子的侍者便径直去了屏风后面的后院,中年人这才笑着说道:“人来齐了?”
中年人略微发福,是典型江南富家翁的形象,若是楚汶在这儿,肯定要大呼一声“东家!”
这人,正是萍逢茶楼的东家,齐老板。
此时的齐老板,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甚至这抹微笑还充满了谦恭卑下的味道,但是在座的任何一人,都感到了后背有些发津,忍不住口干舌燥起来。其中一人听到他发问,于是恭敬的说道:“老掌柜,都到齐了。”
“让我看看。”齐老板笑着点点头,目光从东西两排扫了下去。
“雾山茶商商会俞老板。”
“在。”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连忙站起来,拱手应答。齐老板点点头,道:“坐。”那俞老板赶忙坐下来。
“江东米行行长顾老板。”
“在。”同样有一人连忙应答。而齐老板也是同样的点点头,说一声“坐”。那人也立刻听话的坐下去。
“柳州车马行王老板。。”
“薄县书商商会吴老板。。”
“泉德镇瓷器行销周老板。。”
场见气氛平静,只是他点一个名字,便有一个人起身应答,不一会儿,就已经点了八个名字,而相同的,也有八个人起身答道。等段老板也答完之后,齐老板终于停住了,他笑了笑,继而轻松道:“别那么紧绷绷的,又不是被自己婆娘堵在了青楼里,哭丧个脸干什么!”
虽说情况有些紧张,但众人还是被这一句玩笑逗乐了,坐在他下首东面第一位的俞老板笑了笑,道:“老掌柜老当益壮,是青楼大拿,咱们哥几个儿如今却早就解甲归田了,比不得老掌柜喽。”
“狗屁的解甲归田!”齐老板笑骂一声,说道:“是底下的玩意儿不中用了吧,扯那些没用的干嘛。”
众人纷纷鼓噪起来,顿时笑声成了一片。
等大家笑闹差不多了,那齐老板才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一个信号,当他叹完气后,众人马上就停止了聒噪,而是像一群刚刚入蒙学的童子一样,安静的盯着老掌柜,等着他说话。
“这段日子,诸位想来都不好过。”齐老板缓缓开口,神色淡然,仿佛是在说昨日清梦一般。众人也不多嘴,只能着老掌柜的下文。
“说实在的,我也不好过。”齐老板苦笑道:“被市舶司这个大大的招牌日夜压着,谁能好过?再加上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钦差大人,嘿,我这骨头没被家里的悍妇揉捏碎了,也快被钦差大人敲成了渣。”齐老板喃喃自嘲,却似乎像是不经意般的吐出四个字来:“噬骨吸髓啊。。”
众人脸色不禁大变,柳州车马行的王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即就道:“老掌柜说的是啊,若是市舶司设立成功,朝廷往咱们产业里掺了沙子,控了征税大权,咱们可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老王说的虽然直白,但也是那个道理。”齐老板点点头,沉声道:“江南商贾从国朝之初就备受歧视,二百年啊,二百年光阴过去,咱们才好死不活的有了点地位,谁曾想,竟是给别人养了猪,填了人家的肚子,嘿嘿。。”
“娘的!”王老板忍不住骂起来,喊道:“都是些喂不饱的恶狼,咱们这么多年可没少往他们那砸银子,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拿了银子就对咱们磨刀霍霍,跟他娘的提起裤子不认人的婊子有什么区别!”
齐老板瞪了他一眼,王老板顿时心虚,却没想到老掌柜竟然点头道:“话糙理不糙。”
得了鼓励,那王老板不禁更加激动,愤怒道:“他们不但不知报答,还妄想起征江南商税,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说别人,我王达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齐老板笑眯眯的看着他,继而反问在座的所有人道:“在座诸位是什么意思?”
“自然和王老板的意思一样。”众人义愤填膺,纷纷表明立场。
齐老板笑了笑,道:“人心所向,何惧官府。既然诸位都是一个意思,那我就代表江南商行总会向大家表个白,江南商行总会势必会为所有江南商贾抗争到底,决不妥协!”
众人不禁激动道:“抗争到底,决不妥协!”
齐老板满意的看了一眼在座的商贾们,点头赞许不已。
“但是。。”忽的,他话锋一转,面上的笑容也变了些许颜色,轻声叹道:“一切却又不是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单是他一个钦差的名头,就已经让人无力应对了,再说他还领着江南巡查御史和市舶司使的圣谕,咱们要动他,简直是难如登天。”说着,齐老板玩味般扫了一眼众人,叹道:“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今儿个中午在飞蓬楼发生的事情了吧,想那徐相公是我江南生员之领袖,尚且被莫须有的投入了府衙大牢,咱们这些备受歧视的商人们,又该是什么下场?唉,难啊难,难如上青天。。”
众人不禁变了脸色,有人嗫嚅问道:“那知府大人呢?”
“知府大人?”不用齐老板开口,就已经有人嗤笑一声,嘲讽道:“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知府大人这时候不落井下石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着人家为咱们抛头颅洒热血?何况。。”这人话说一半,却住了口。
“何况知府大人本身就有商务改革的意思。”齐老板淡淡替他补上了这句话,继而道:“只不过一个是激进派,一个是温和派罢了。”
众人心想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该怎么办,难不成真就无计可施引颈受戮?
“要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齐老板淡淡开口,一瞬间就将目光吸引过来。
“诸位。”齐老板似乎要卖关子一样咳了一声,道:“若是在路上碰到了一头狮子或一头老虎,最稳妥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众人低头思考,有一人试探性的说道:“自然是找另一头狮子或者老虎与之撕咬。”
“着啊!”齐老板笑了起来,道:“咱们对这位钦差大人无计可施,但并不代表别人同样无计可施。只要咱们能推动他们神仙打架,自然可以作壁上观,毫发无伤了。”
众人一愣,立时便有人道:“老掌柜的意思是,让咱们在京城的势力弹劾他?”说完便忍不住赞叹道:“这法子保险。”但立马又是一阵苦脸,无奈道:“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最近一段日子也让自家势力上了不少折子,可通政司的人都给压了下来,而且皇帝也不闻不问,明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
齐老板笑道:“能稳坐钓鱼台是因为未曾捅到痛处。”说着他嘿然一笑,道:“只要咱们精诚合作,同心戮力,自然能够将这位圣眷优渥的钦差大人搬下去。”
众人顿时喜上眉梢,于是齐声叫道:“听凭老掌柜吩咐!”
齐老板呵呵笑起来,手掌中轻轻捏着两颗浑圆温润的珠子,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闲话不提,一直到了下午,在座的众人商人才纷纷告退辞去,而齐老板也终于歇了口气,端起下人刚沏好的苦丁茶呷了一口,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
“帐查的怎么样了?”齐老板声音略显沙哑,可他身边的侍者却丝毫不敢怠慢,忙将手中的审核结果交给了他。
“此番中秋对账销账是江南商行总会与朝廷决意抗衡后的最重要的一次,你们切记不能出了麻烦。”说着,齐老板接过审核结果,看着看着,他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诡秘的神色,想笑,却又觉得滑稽,等他看完了,才缓缓道:“王家和吴家?”
那侍者点头道:“没错,正是柳州车马行王家和薄县书商商会的吴家,两家账目共出现了近二十万两的亏空。”说着,那侍者叹息着摇了摇头,道:“二位老板也算是人中豪杰,却要栽在这区区二十万两的账目上了。”
区区。。
而手握江南商行总会的齐老板却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示意侍者不要再说下去了,继而轻声吩咐道:“掌灯。”
那侍者一愣,抬头看了看天,发现虽然天色阴沉,但光线并不算暗,不知老爷让掌灯干嘛。不过既然老爷吩咐,他自然照办。
灯点上了,侍者正准备放纱罩,却看到老爷摇了摇头,然后直接把总账上王家与吴家销账亏空的那一页撕了下来,放到火苗上烧掉了!
“老爷,您。。”侍者无比吃惊!
“值此紧要关头,谁都禁不起折腾了。”齐老板略微肥胖的脸上显露出了一种杀伐决断的毅然之色,沉声道:“务必先将内部打造成铁板一片,才能无所顾忌的和朝廷硬碰硬,为此,商会二百万两银子都能砸出去,岂能在乎这二十万两!”
那侍者这才躬身道:“小人明白了。”
“府内各个知县那里,你去跑跑,不要怜惜银子,就算那是一条河,你也要用银子给我砸出一座桥来。”
“是!”那侍者躬身应下,说道:“小人了解,这就着手安排!”说着退了出去。
齐老板长舒一口气,目光终于沉下来,神色中也瞬间写满疲惫,他望着庭院中的天光,喃喃道:“要来吗?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