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汶前世穷游,去过开封府,见识过一朝国都的府中大牢是什么样。依稀记得那大牢分别分有男牢女牢,都是单间伺候,还有监牢与死牢之分,空间狭窄逼仄,光线阴暗,让人一进去就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但此刻踏入怜光府牢,才知道现实中情况比起旅游景区的陈设样子还要苦楚。
单间牢房是有,但更多的还是杂处的大牢房,单间是怕犯人串供,而大牢房关押的人却都是一些大事不犯小事儿不断的地痞无赖、好勇斗狠、偷奸耍滑之辈。这些人早就是牢里常客,聒噪喧嚣甚嚣尘上,甚至连互相打骂斗殴者都屡见不鲜。而那些看守牢房的狱卒们也早已是司空见惯,懒得搭理,整个牢房便呈现出一种混杂的氛围。
进入牢房走两步,便有牢头拦了上来。这牢头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微白,眼神因常年待在监牢而略显浑浊,只打量了楚汶一眼,便对那衙役道:“老七又送犯人来了?这回是犯了什么事,咦?怎么不带枷锁?”
被叫做老七的衙役嘿嘿一笑,摆手道:“别瞎说,这是来探监的。”
“探监?”牢头反问一声,随即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不耐烦道:“探监也有探监的规矩,报备了吗?”
楚汶心中轻笑,也不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那衙役。
那牢头见这年轻人连看都不看自己,不禁面色一冷,沉声道:“没报备就进来,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家伙,老七你也不懂衙门里的规矩?”
老七看来混的并不怎么样,以至于随便遭呵斥,这厢听见牢头发怒,老七面色一苦,只得道:“老哥哥说的哪里话,我哪敢触这霉头。”随即语峰一转,又道:“不过这位小哥是徐大公子的朋友,青苇先生亲自吩咐让我带他来探望公子的。”
“哦。。”那牢头神色一闪,顿时拉出了一个长调,原先眉目间的不耐烦转瞬化为了慈眉善目,当即道:“原来是这样的。”说着又打量了一眼楚汶,便道:“既是公子的朋友,那当然用不着走这些过场,请进吧。”
楚汶点点头,便往里进,只是快要与那牢头擦肩而过时手指一翻,毫无烟火气的递出去了原先的五钱银子。那牢头嘴角笑容马上绽放开来,还热心的向楚汶投去一个友善的眼神。楚汶心中苦笑,与老七向里面走去。
老七倒是郁闷,心中大喊那是老子的钱。。
一路上所见尽是乌烟瘴气,不少牢房连窗户都没有,光线阴暗,还伴随阵阵阴风,让楚汶不禁抖了一下,随即咳嗽起来。他受了风寒得了病一直没见好,脸色都咳的通红了。那老七见状便关切道:“兄弟没事儿吧?”
楚汶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老七叹道:“这牢房啊,就这点差劲儿,环境太不好。这入了秋还算不错的了,若是春夏之际,牢房潮湿虫鼠聚集,就更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所幸在咱们府尊老爷治下,怜光府政通人和,作奸犯科的人本就不多。兄弟你看见的,大多都是一些街市上的地痞无赖罢了,是这里的常客,都快要把这当成自家卧房了。”
楚汶玩笑道:“可不是,这里管吃管住!”
“哈哈哈哈!”老七大笑,道:“兄弟真是个明白人。”说着带领他转了几个弯,边走边道:“这些人最是让人头疼,不抓的话他们败坏风气惊扰平民,抓的话,又占着茅坑不拉屎,一点油水都榨不出来,还得贴上饭钱。所以别看他们是常客,其实这监牢里的兄弟,最恨的就是这群家伙!”
楚汶点点头,示意自己了解。
慢慢走着,楚汶便发现了不同的地方,越往前走,环境便越是转好,至少不再那么阴暗,有很多牢房中也打了扇窗户,有光线透进来,还有新鲜空气,味道也跟着大有改观。犯人也变得老实安静多了,大多住的也都是单间,老七指着他们笑道:“看见没,这才是能榨出油水的家伙,算是牢房里的财神爷了。”
楚汶疑问道:“看这些人也不像特别有钱的人家啊?”
“特别有钱的人家又怎么会住到监牢里!”老七对楚汶的话报之一笑,“财可通天,那些人只要不犯紧要的人命案子,随便打通什么关节便可取保候审,哪里用得着吃这碗牢饭。”说着笑道:“也只有这些人,大笔银子掏不出来,只能待在这里,一点点被人往外榨,等喂饱了那些狱卒和刑房的老爷们,才有出头之日。”
楚汶笑着点了点头。
说话之间,两人就又转了个弯,视界竟豁然开朗了起来。
“兄弟,这就是徐大公子待的地方了。”
楚汶闻言定睛一看,不禁错愕——这哪里是什么牢房,简直就是客栈的上房。
此处是个颇大的院落,每个牢房都是单间,彼此隔开,都开着大扇窗户,采光极佳。虽然填充的有铁栅栏,但乍一看竟和防盗窗有些相像。牢房中一应家具俱全,椅子凳子桌子锃亮发光,甚至有的墙壁上还贴着望之不俗的字画。牢房外面有个天井,天井虽只是两丈见方,却也有一口水井,角落处还载着菊花吊兰,跟富家雅居倒是没什么两样,让人根本无法相信这竟是府衙大牢!
楚汶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喃喃道:“我擦。。”
老七虽没听明白这句感叹的意义,但楚汶的惊讶是尽收眼底了,便感同身受的点头笑道:“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很吃惊,是不是有种别有洞天的感慨?”
楚汶无奈笑道:“何止,简直是恍如隔世。”
“这里是精心布置过的,所羁押的对象一般都是些身世不俗的老爷们。比如府中哪位士绅子弟犯了事儿,又无法取保候审,便会被安排到这里,也算是闹中取静避避风头。在这儿伺候的狱卒们也个个眼色活泛,只要银子足够,比在客栈里还要宾至如归。当然,这价钱也非一般人能承受的起的。”
楚汶苦笑道:“大老爷们可真会享福。”
“谁说不是。”老七笑道:“不过还是咱们刑房的老爷心思灵巧,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赚取外快。府尊大人对这事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做些以身试法的勾当,大老爷才没心思管这些东西呢。”
楚汶点头,这世间事,哪里没有猫腻,更不要说富甲天下的怜光府了。
“兄弟,徐大公子就在这排向里倒数第二间,你自去,我在这守着等你。”老七笑着跟楚汶招呼一声,便扭头去了天井,坐在水井边儿上跟一个闲来无事的狱卒侃了起来。楚汶抱拳一礼,自去找徐温了。
走到了那老七交待的地方,楚汶探头一看,不禁气的嘴都歪了,徐温这小子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堂而皇之睡大觉!而且睡的还格外香甜,鼾声微起,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楚汶不禁怒火中烧,使劲一角踢了踢牢门!
那牢门铁皮包木,声音沉闷,虽然不大,但也足以把徐温惊醒了。徐温从床上慢慢坐起,惺忪睡眼也不睁开,而是懒洋洋问道:“不是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吗?”
楚汶压抑着心中怒火,喊道:“公子先把门打开,小人请公子吃顿好的。”
这几座牢房的门门栓都是在屋里的。
徐温听到这声音,身子一僵,抬头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了楚汶那张阴沉着的脸。徐温一时之间张大了嘴,随即堆满了笑容,嘿嘿挠了挠有些凌乱的发髻,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边忙着穿鞋,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您老大发威风顶撞督学大人被关在大牢里,我能不前来探望吗?”楚汶阴阳怪气,不冷不热的瞪了他一眼,徐温嘿然不语,穿好了鞋上前开了门。楚汶一声不响的进了屋,冷着脸往椅子上一座,沉默的盯着徐温。
徐温神色竟然有些局促,不好意思的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你看我干嘛,我又不是个女人。”
“您当然不是女人,您是伟男子,真男子,视功名利禄如浮云的奇男子!”楚汶没好气的说道,“不过您这日子过的不错啊!”
徐温知道这小子肯定心气儿难平,也不接话茬,只是笑着沏茶——他着意吩咐过狱卒购了一套茶具来,那狱卒也有心,寻了副云南沉香木茶具送了进来,以是徐温虽然身在监牢,却不断茶。楚汶见状更是气懑,不满道:“好你个徐温,老子都气病了,你还在这喝茶!”
徐温这才发现他脸色有些苍白,不由得问道:“怎么病了!”
“你问我?”楚汶哼了一声,脸色凝重道:“我还想问问你呢,没事儿你招惹学督大人干什么,当真不想要这功名了?”
徐温顿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燃起小炉温火,似乎没听见楚汶在说些什么。
楚汶知道这家伙的脾气也是个犟种,于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道:“是不是青苇先生吩咐你这么做的?”
他这么说自然是有道理的,青苇先生爱子心切,知道钦差督办商税一事势不可挡,必定会在江南掀起轩然大波。先生不想让自己儿子牵扯进来,便使了这么个手段让儿子避开锋芒,也不是没有可能。
徐温燃起了火,取了一柄小蒲扇扇着火,听楚汶问完,他笑着道:“进来就火气冲冲,现在消了点儿了?”
楚汶深呼吸一口气,苦笑道:“我都想揍你一顿。”
“你可打不过我。”徐温嘿然发笑,而后道:“看来是消了不少火气,那我跟你说道说道,这事儿你猜是我父亲吩咐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并不了解家父,所以你小看了家父的为人。”
楚汶一愣,随即道:“那不是令尊大人吩咐的了?”
“自然不是。”徐温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