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重新见礼的一群人便在一个尚且算干净的芦棚中席地而坐了。不过还是泾渭分明的，以刀疤脸为首的难民和以楚汶为首的三人分坐在南北两边，彼此对望，笑容背后依旧藏着一些不安的余地。
“这里的事，原本就是我们不清楚状况，来的贸然了。我这里给壮士道歉，望壮士切莫放在心上。”楚汶微微低头，打开了话匣子，冲那汉子行了一礼。那汉子也算是个磊落的人物，当即摆手道：“不敢不敢，咱是粗人，对几位客人失礼的地方，还请不要见怪。”说完他神色微微黯了一下，有些叹息的道：“这里的状况几位也看见了，不多加防备一些，很容易出事的。”
楚汶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
“壮士..”双方寒暄过后，楚汶微微皱起了眉头，也不多说什么废话，而是单刀直入的问道：“我看诸位也都是知礼数的人，想来也曾是大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落到这般田地。”
楚汶的话一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玉儿和老七，都不禁低下了头，神色苦楚。似乎有什么不好的回忆萦绕在脑海，让人不愿意去想，却生生受着煎熬。那壮汉也咬紧了牙，瞳孔中有一丝愤恨闪过。楚汶见状，便歉意道：“是我问的唐突了吗？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唐突的。”那壮汉苦笑，望了望身后百十名壮丁，还有两千余个灾民乡亲，胸口一阵淤塞，不过还是轻声说道：“兄弟，不说你也能明白，除了灾荒之外，还有什么能把人闹成这个样子..”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却已经让刀疤脸眼睛泛红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眯了眯眼。
对于这些难民而言，以前的种种，都是不敢探究的回忆吧。
“不瞒兄弟说。”很快，刀疤脸便从情绪中回过神来，对楚汶道：“我们是瀚同省北阳府人氏，原本也算是安居乐业耕读传家，可是一场天灾下来，所有的都乱了套了..”话头一开，整个芦棚便都充满了回忆。刀疤脸的嗓门大，就算轻声说话，声音也不低，很多周边的老人也都能听见，楚汶敏锐的注意到，有不少人在刀疤脸提到“瀚同省北阳府”的时候，已经泪水盈眶。
刀疤脸似乎也在尽量避免这个地名，他深吸一口气，对自己有些失态的表现报之歉意一笑，然后说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还是让小平安给你们说说吧。”说着，他回过身，将之前那过来报信儿的少年拉了出来，说道：“小平安人机灵，能说会道，还读过两年书，说的更清楚明白一点。”
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看起来瘦弱，但眼神却很明亮，也不像一般少年那样扭扭捏捏，有种这个年纪里难得的沉稳和干脆。听到秋叔这么说，也不推辞，直接便往前站了一步，开口便侃侃而谈。
“那是承平二十四年。”小平安开始回忆，缓缓说道：“也就是前年。整整一年，一年里一滴雨都没有，沟渠湖河里的水也慢慢断绝干涸，全省缺雨少水，人畜都已无饮，更不要说庄稼了。于是当年，全省夏粮几乎颗粒无收。”
“收不了庄稼，倒也不算什么，毕竟这种绝收的场景在西北不是千年难遇的灾荒，各府各县都有赈灾的经历和办法，应该说就算是碰到这种事情，也会有条不紊。可是不知道怎么了，今年竟是迟迟没有赈灾粮款拨放下来。这种情况是很少会发生的，因为本省周边就有平江、永丰、固仁三处粮仓，除了战备军粮之外，还储藏着大量的灾年救民粮。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不以为意，但逐渐的，当家中余粮吃尽，而赈灾的粮食还没有到的时候，大家才慌了神。”
“之前官府说，赈济粮款不日便会拨放下来，可左等右等，一整个夏天过去了，却还没等到灾粮。到了入秋之后，大伙终于崩溃了，因为入秋之后，又闹了一场蝗灾。原本夏粮就已经绝收，这一下子，连秋粮都没了指望。百姓没吃的，于是开始日日夜夜到县衙门口闹。县尊老爷开始还出门安慰一下百姓，可后来却干脆连面都见不到了。最后，我们是在县户房典吏老爷那儿知道的，原来三仓的仓粮都被人偷偷换成了陈年的腐烂粮食。这一下子所有的人都慌了，因为蝗灾，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短短不过一个月，就开始有大批的人饿死。”
小平安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么小的年纪，却生生见了如此的场景，就连老七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后来呢。”玉儿忙追问。
这些事情楚汶在范启年范大人的书信中是已经知道了的，不过此刻听到经历过那场劫难的人亲口说出，震撼不由得更为强烈。
“三仓粮食被偷换消息的，不止是一州一府的百姓知道，一夜之间西北三省的所有百姓几乎都知道了。于是粮价开始疯狂的往上涨，之前的三两银子一石粮转眼间就变成了十三两，二十三两，甚至三十两..老百姓就再也买不起粮食了，没有吃的，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有人，全家被饿死。”小平安声音低沉，但表情却很宁静，只不过任谁都能听出来，这股子宁静背后，是多大的恐怖和战栗。
“官府靠不住了，我们就去求大户地主们放义仓。大户们也同意了，但等到放仓的时候才知道，想要领到粮食，是需要用田契作保，彼此交换的。那个时候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在乎有没有地，所以很多人都宁愿拿地契去换粮食。就这么样，也撑了一段时间。可义仓存粮毕竟有限，挨饿的人又那么多，没过多长时间，大家就又饿肚子了。”
“后来十月份的时候，有一批赈灾粮拨下来了。不过却是粮食中掺杂着糠皮。但那也算是救命粮，大家谁都没有怨言，于是靠着这批粮食，有很多人苦苦撑到了入冬的时候。”
楚汶心中了然，暗暗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范大人信中所说的“弟将粮米中掺入糟糠，以活一人之粮救三人之命勉强度日。”，不由得为这位大人的苦心孤诣深深震动。
“但是一入冬，一切就又全都不一样了。”小平安的话出现了一丝颤抖，不过还是很努力的镇定下来，继续说道：“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西北的冬天冷到什么程度简直不敢想象。那段时间里，每天每夜都成千上百的冻死人，今天全家还在，明天就能看到屋子里全是死尸，而且都硬邦邦的死在了那儿。”
再怎么镇定，可回忆到了这般场景，小平安依旧浑身颤抖。刀疤脸伸出手握了握小平安，小平安这才稳定了一下心绪，深吸了一口气。
楚汶的心中浮现出那句“冻饿之骨横陈西北无可计数”，心里顿时沉重无比。
“这样的状况下，百姓哪里还有活路。每一天，都有很多很多人去围堵各县县衙，去跪求知府知州，去央告大老爷们。但几乎是没有收效。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小平安看着眼前陌生的三个人，停顿了一下，而后忽然笑了，只是笑的很苦涩：“终于有人开始吃人肉了。”
玉儿脸色大变，一下子捂住了嘴。
楚汶和老七眉头紧锁，《千里饿殍图》给他们的震撼太过深刻，让两个人竟有种地狱即是眼前的感触。
“可吃人肉能顶什么事呢..”小平安淡淡说道：“今天吃了人肉，明天就全身浮肿，也死了。几乎都是这个样子，没有谁能幸免。”
“可是就算这样，人肉也是抢手货。有些聪明人就开始卖人肉，而买肉，用的却不是钱。”小平安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认认真真道：“用的是不满十五岁的孩子，还有..女人。”
玉儿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跑到了芦棚外面，俯下身子就吐了起来！
小平安淡淡的瞥了一眼玉儿，嘴角浮现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微笑，继而道：“易子相食啊，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活不下去了呀。”
楚汶压抑着心中的翻江倒海，他把手缩进衣服里，死死的握紧，轻声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又怎么会跑到庆家集来？”
“这些我来说吧。”刀疤脸拍了拍小平安的手，示意他先歇歇，然后面朝楚汶和老七，说道：“人都死了，都活不下去了，再待在老地方非绝户不可。没办法了，我只能铤而走险，带了一帮子人，从瀚同省开始往南逃，一路上收了不少一样在逃难的同乡。听人说江南人富足，再不济也不会到了吃不到饭的地步，所以就一股脑想跑到江南来。”
“可是没想到的是，在省边界，驻扎着好多好多的官兵，他们奉命把守省界，不允许流民四窜。说来也笑话，那个时候实在是没办法了，我都想干脆反了他娘的..嘿嘿，却没想到啊，天无绝人之路。”
听到“反了他娘的”五个字，老七的脸色大变，不过他立刻便低下了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这个年代里，谋逆可是诛杀九族的大罪，别说干，提一提都够你喝一壶的。老七的表现落在刀疤脸眼中，引得他轻笑一声，而看向楚汶的时候，却发现他神色自若，好像刀疤脸说的不是谋反，只是家常便饭一样。刀疤脸一愣，看向楚汶的眼神也柔和认同了许多。
“原本想着如果那些官兵不让走，我就带着大家伙反了。娘的，造反是死，饿死也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呢。”刀疤脸放声大笑，接着说道：“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那群堵在要道上的官兵，忽然就撤掉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试探性的守了两天，发现确实是没人了，就带着大家伙逃出了瀚同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