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天光晴朗,下午四点申时中分,怜光城徐府忽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年纪不大,约莫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少年儿郎青稚活泼,张扬而富有活力,让门子老头徐添贵一眼就生了亲近。
亲近是亲近,不过徐添贵当了半辈子徐府家奴,早就见过了各色人等,看那少年说道要拜访家里老爷,便笑道:“这位公子,你可有拜帖?”
那少年郎赧然一笑,说道:“小子身份低微,是没有拜帖的。不过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见一见贵府老爷,还望老丈给通报一声。”
“若说是别的时候倒也罢了。”徐添贵叹了口气,摇头道:“但最近几日公门里事情繁忙,老爷疲乏的紧,正赶上今儿能休沐,此时怕是在休息,却是不好贸然通传。要不这样,你切留下姓名自去,等我家老爷歇息好了,我再通传,你则换个日子来,如何?”
徐添贵原本想着这少年也该明白事理,知道进退告辞而去了,谁知道他竟为难的皱了皱眉头,道:“不好意思的紧,老丈,我确实需要去见见青苇先生。”
“我说你这少年人!”徐添贵有些不悦了,忍不住说道“我都说过了,老爷正在休息,此时不见客。你又无拜帖,怎好贸然放你进去。究竟是如何紧要的事情,竟让你多等些日子也不成..”
“难道没有例外?”那少年嘿然一笑,问道:“比如说,青苇先生休息前,是否吩咐过什么?”
“我说你..”顿了一顿,徐添贵似乎刚刚想起什么似的,接着道:“倒是有例外,说是若有楚南柯来,就让他进去。”说到这里,那门头一愣,看着少年人,忍不住问道:“少年人贵姓?”
“免贵姓楚。”那少年哈哈大笑起来,抬步往里进,说道:“在下便是楚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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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自然算得是怜光大户,因此居所不俗。府里是一所三进的四合院,从侧门进,映入眼帘的是一睹青绿的影壁墙。往西走过屏门,再过垂花门,便进了前院。
院子里陈设简单,比起齐老板家,少了点花红柳绿的园艺色彩,但胜在简朴大气,只见两棵槐树在正房前高大耸立,映得院子一片荫凉。东西厢房下也分别种着些兰菊,此时看也别有一番风味。
未及细看,徐添贵便带着楚汶沿着游廊步入跨院的花厅,对其道:“楚公子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禀明老爷。”说着请楚汶就坐,又吩咐丫鬟上茶,这才退去。楚汶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一声叹息,看这徐家下人个个谨言慎行,礼数周到,真可谓是家世渊源,比起寻常暴发户人家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江南大户们都有这般底蕴,朝廷估计也不需出此下策了。
没过多长时间,那厢就听到了脚步声。楚汶赶忙起身,便见得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那人身子不高,和楚汶差不多齐头,着淡青色道袍,家居模样十分随意,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见楚汶便道:“让你久等了。”
楚汶一愣,这话说的很不见外..应该说,很亲近。不过自己与这位名声硕大的青苇先生不也是初次才见吗?何以如此亲切随意!不过既然人家示好,他自然不能不顺着,便躬身道:“小人楚汶,见过青苇先生。”
“莫学他们迂腐。”青苇先生笑了起来,双手虚扶了一下楚汶。楚汶见状自然起身,二人稍事寒暄,便分主客落座。有下人进来上茶水点心,顺带着把楚汶的茶也换了一道,楚汶趁空仔细打量了一眼青苇先生。
虽然是徐温的爹,但楚汶是真的初见,只见这位被府尊奉为西席,连钦差都要给几分面子的青苇先生很是温和。有种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风范。他脸色微黄,却绝不等同体质弱而引起的那种黄,相反却让人一观之下便感受到沧桑风雨,岁月荏苒。留着三寸左右的胡须,微微带些白,很有读书人的庄重感,偏生气质又极为可亲,就算是两世为人的楚汶,也情不自禁的感到亲切。
那楚汶打量青苇先生的同时,青苇先生也在打量着他,一看之下,心中不由得愣了片刻。用儿子的话说,这个年轻人有种“风雨即来,岿然不动”的气势,偏生出身市井,未历江湖,似乎有点“生而知之”的意思。而亲眼看来,这少年郎不仅是岿然不动,甚至当得起“看透浮生过半”的评语。这让青苇先生既惊且喜,忍不住微微点头,觉得自家儿子真有识人之明。
待得下人退去,花厅内才恢复宁静,青苇先生笑道:“常听徐温提起你,今日看来,果然非同一般,南柯,你让老夫眼前一亮啊。”
听到“南柯”两个字,楚汶不由得一阵脸红。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入了学,才能在本名之外,拥有“字”的权利。而且这字,还得是授业恩师来起,才显得庄重。可他却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私下里叫着无妨,此刻听起来,却觉得脸红,于是尴尬笑道:“小子不懂规矩,乱起名号,让先生见笑了。”
“无妨..”青苇先生摆了摆手,顿了一下才有些迷茫的问道:“只是不知道,这南柯二字,有什么深意?”
“呃..”楚汶一时语塞,总不能为了解释这两个字,再去抄袭一本小说吧?于是只得道:“胡乱起的,想起什么是什么,先生不必深究。”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扯过话题,道:“此番前来拜见先生,实在是情势所逼,唐突之处,还望先生莫怪。”
“无妨无妨。”青苇先生果然不再纠结楚汶的字,而是道:“你说的对啊,情势所逼,局面已经很紧张了。”顿了顿,他又说道:“就在今天,市舶司衙门,还传出了一句话,你可听说了?”
“满城已是沸沸扬扬,怎能没有听说。”楚汶苦笑一声,道:“请客吃饭,看似简单,不过最后的摊牌,恐怕同样在这饭桌上。怜光府商会歇号之事,终究还是让钦差大人不痛快了!”
“名义歇号,实则罢市。钦差身为巡查江南道御史,又兼着市舶司提举,若是能痛快,才是怪了。”青苇先生笑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最终还是要在饭桌上摊牌的。”
说完这话,双方一时都沉默起来,似乎没什么话可说了一样。不过同样的,很快楚汶便问道:“我来之前,已经去府衙大牢看过庭筠了,他的态度很坚决,却不知道,先生的态度如何。”
这话说的虽然隐喻,但同样很直白,等同于直接询问青苇先生的态度。因为楚汶发现,无论是青苇先生还是府尊大人,似乎对这位南下的钦差,态度都很暧昧。既看重西北灾荒,又倾向提征商税,所以楚汶在办事之前,要问清楚到底二位是什么态度,而且,自己所要办的事情,若是没有府尊和青苇先生的帮助,同样寸步难行。
可听到楚汶的问题,青苇先生却罕见的沉默了下去,半晌才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道:“去过庆家集了吧?”
楚汶愣了一下,道:“是,昨日去的。”
“感受如何?”青苇先生呡了口茶,慢慢问道。
顿了一下,楚汶叹了口气,才实话实说道:“惨不忍睹。”
“是啊..”青苇先生附和着叹了口气,悠悠道:“惨不忍睹。可西北三省现状,比起庆家集而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那庆家集,虽然有两千灾民食不果腹衣不弊体,生计困顿陷入绝境,但好歹,还尚是服化之民。而西北三省..”
说到这里,青苇先生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可是想了想,最终还是道:“而西北三省,却已经流民啸聚,烽烟四起了。”
“什么!”楚汶心中一个咯噔!
“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要造反。我国朝百年,这还是第一次呢。”青苇先生苦笑起来,不过脸上却有着难以掩饰的悲凉。楚汶见状心中不禁狂呼:“我靠,这不是农民起义吗?”不过这种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思虑片刻,楚汶说道:“却不知朝廷是何对策?”
“连灾荒都是瞒着天下百姓的,造反这种事情,自然也要瞒着。”青苇先生摇了摇头:“除了紧急调兵评判,加上封锁路禁之外,当今执政者,还能有什么办法。”
“心真大啊..”楚汶不禁惊叹,喃喃道:“西北都竖起反旗了,朝廷竟然还有功夫在这儿征收商税,啧啧啧啧,当政者不是蠢货,就是疯子!”
楚汶这话说的声音虽然低,但青苇先生还是听到了,不过他并没有生气,相反还笑了起来,道:“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这话若是让别人听到了,保管你五荤八素都尝过来个遍。”
“嘿嘿..”楚汶笑了笑,不过很快便道:“如今看来,只有一个解释,提征商税和西北叛乱,已经成为了两条线索。”顿了一顿,好像是怕青苇先生不明白,楚汶又解释道:“也就是说,已经开始有人尝试斩断两件事之间的联系了。”
“唔..不错。”青苇先生抚着他的胡须,凝神道:“这两件事情若是被人捅出来,干系太大,恐怕不是简单的刀笔诛罚罢官杀头能够解决的,所以..”说到这里,青苇先生忽然打住,笑眯眯的看着楚汶,问道:“若是你,你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