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迎客,却看到今日的客人,陈碧陈钦差已经自上楼来。月光如洗,潮水带星,陈碧也不过是而立之岁,在这月光下尤为显得高大挺拔,俊逸不凡。府尊郑大人忙拱手笑道:“钦差大人风华正茂,羡煞老夫了。”
陈碧笑容不减,走过来扶起郑先,笑道:“既然是私宴,又何来大人之说?论起来,您还是我的前辈,晚辈自当执弟子之礼。”
郑先大陈碧何止二十年,再加上登科早于对方,所以他有此一说,也算是中规中矩。
“老夫怎敢。”郑先忙道:“既是如此,你我以兄弟论之即可。”说着拉起陈碧的手,笑道:“水善老弟来的可不早,待会定要罚酒三杯。”
陈碧字水善,听到郑先如此说,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青苇先生适时说道:“二位大人,请入席吧。”
当下陈碧郑先执手而入,进去后分宾主落座。陈碧执意让郑先上座首席,郑先自然推辞,两人相互谦虚一番,终于是郑先年长上席,陈碧居右侧方,青苇先生陪坐,方才皆大欢喜。
屋子虽然大,但除了他们三人,便是一些伺候着的青衣小厮了。陈碧的四人侍卫立在外面守护,并未进屋。
见得人都落座,那小厮便招呼人上菜。先端上来的,无一不是极为养眼的各种拼盘,色彩艳丽光鲜亮人,摆在桌上煞是好看,然而这些却并不是为了吃的,作用也不过是正餐前养眼而已。
这等身份的人前来花舫,自然也不是只为了吃的。
“早就听说天下财富八斗于江南,今日一见,才知不愧是国之税负重地,膏腴之富,令人叹服。不单单是这花舫,就连吃食,都如此精美绝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算是做的极致了。”陈碧看着满桌琳琅,轻声笑道。他这话虽是夸奖,却也让郑知府和青苇先生品出了些不同凡响的意味儿。
什么叫“国之税赋重地”?这等隐喻所指的意思实在是简单清晰明了。青苇先生心中苦笑一声,暗道这位陈大人啊,还能不能好好吃个饭了。
郑先道:“老弟所言极是,江南着实富裕,其实加上这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其间的门门道道,若非揣摩多年,怕是理不出个头绪啊。”
陈碧笑了笑,点了点头。
虽然郑先说的轻松,不过其中“你小子资历不如我”的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青苇先生顿时一阵头大,心想一顿饭怎么吃成了哑谜?忙道:“陈大人初来江南,案牍辛苦,我等作为东道之主,还未曾与大人接风,请大人莫怪。这醉花阴虽然比不得飞蓬楼,饕客馆,但胜在花舫流连,江心月明的别样景致,大人也可趁着这会儿功夫,歇息歇息。”
青苇先生话说的谦虚,但毕竟名头是在那里摆着的。当年先生之父任职御史台,被称为国朝言官第一悍将,竟是以刀笔为锋活活把宰执大晔多年的欧阳首相弹劾的黯然下台,这等光辉往事足以千古流芳了。所以陈碧忙道:“先生客气,此风此景,足见二位用心,敢不承盛情。”
这篇算是揭过去了,青苇先生微微松了一口气,三人便推杯换盏,浅饮了几杯。
不多时,江风微起,送来夜凉的清爽。笼在江上的薄烟慢慢升腾,月光洒在窗棂的轻纱上,景色一下子变得朦胧动人起来。场间的气氛也为之一变,就连高度戒备的陈碧也松缓下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叹。
侍立在两边的青衣小厮是何等人物,从小便被严加训练,不但模样俊朗招人喜爱,更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当即便有人出去吩咐,片刻不消,罩在门外的白色轻纱便被掀起,走进来了几个袅袅的姐儿们。
陈碧眉头微皱,却不好说些什么,只是眯起眼,打量起这几个一声不吭走进来的女子。
那些女子显然不像是普通秦楼里的姐儿,不但行为谨慎得体,而且着装也很端庄,让人一观之下还以为来的是哪的大家闺秀。陈碧微微舒了一口气,相对于这些还算懂规矩的女子而言,他真的是极为讨厌那些莺莺燕燕,耳鬓厮磨的窑姐儿。
房间有很大,进来的女子总共有四个,便安稳的分落在东西两边。两边早就有摆好的绣凳,此番落座,倒是相得益彰。清风拂过,这些女子的体香便阵阵传来,却不是刻意涂抹的香料之香,而是非凡动人的女子原本具有的处子之香。
别说是陈碧这种没怎么进过秦楼萧馆的人,就算是常年应酬的知府大人,也都是很少得见。毕竟朝廷命官宿妓****是有辱风化的事情..当然,也只是明面上的而已。
那四个女子左右落座,手中都带着乐器,仔细一打量,分别有琵琶洞箫、筝和箜篌。
敢情这不是陪酒的姐儿,而是醉花阴的乐班。
哪怕是青苇先生这等人,也忍不住要对那醉花阴的经营着赞一声高手。
放眼天下,几乎所有的窑子都是做的皮肉生意,但见惯了浪里白条的翻滚,有些事儿,大马金刀的开门纳客反而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像这般,女子们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偏生让人觉得充满情趣,愈发珍惜这番风月景儿。就像是比起“持戈直捣黄龙府,挥刀劈开玉门关”而言,那“花径不曾缘客扫,****今始为君开”才更让人充满销魂滋味儿。
看来这醉花阴的背后经营,已深谙其中之道了呀。
待得四人落座,便听到“峥”的一声,着淡蓝色宫装的一位女子便拨响了手下古筝,顿时间屋子里静音收敛,只听到江心流波脆响,风声沙沙。
蓝色宫装女子继续拨弄古筝弦,清丽动人的乐音便层出不穷,青苇先生和郑先都是江南人,对音乐有种特别的偏好,此时一听这曲子,便知不是凡品,于是凝神欣赏,一时无言。就连那对秦楼向来不齿的陈碧,都不忍心破坏这番静美,而是微微入神。
那古筝弦音如同深谷幽兰,又似松涛阵阵,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斜阳碧草,连天无尽。山外风送云海,比伏翻滚,却又显得静默沉郁,让人哀婉不尽。这似乎与古筝的音色不符,却又让人难以忘怀,直等到声音渐渐淡下去,三人还未曾完全释怀。
但只一愣神间,便看到了那摆在门前的四扇开的卷云屏后,忽然出现了一个绰约的身影。那淡淡的影子侧身立着,看不真切,但却无可置疑当得上玲珑二字。青苇先生笑了笑,淡淡道:“凭这灯下倩影,此番花魁赛,不出三甲了。”
怜光府常年举行花魁赛,隐隐已经成为长江以南最为盛大的风月事,还使得无数读书人附庸其间,将其宣传成了不二的雅事。而且因其大量吸金能贡献出巨额税负的原因,还得到了官方支持。青苇先生作为怜光府久负盛名的文界泰斗,这等盛会自然缺席不得。因此也养出了一双慧眼,只淡淡一瞥便下定结论。
府尊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碧。
陈碧却默不作声,不吭不响,不知在想些什么。
古筝声渐渐淡下去,却听到有一女子执红牙板,轻轻击打一声,顿时间,场中一静。
那屏风后的倩影缓缓动了起来。
“山抹微红,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一段词句,缓缓从屏风后流淌出来,端的是清脆动听,如闻天籁,就连陈碧都忍不住微微动容,浅浅叹了一口气。
而那厢青苇先生已经笑道:“原来是这首词..”
陈碧闻听此言,不禁一愣,问道:“先生知道何人所做?”
青苇先生笑道:“惭愧,这首词的作者乃犬子挚友,原本只是私下唱和,却因犬子虚荣,被抛在了这风月场所内。”
陈碧笑了笑,点头道:“年轻人放浪形骸风流意气,也不是坏事。”停了一停,他定睛朝那屏风看去,眉头轻轻耸动,问道:“这女子所舞的,莫非是千佛狸?”
“哦?”这回倒是轮到青苇先生惊讶了,笑道:“没想到陈大人如此慧眼,不错,这女子舞的的确是千佛狸。只是千佛狸舞已经失传许多年了,当初前朝献宗皇帝独爱胡姬,便是因为那胡姬善舞千佛狸。一时荣光,简直宠冠六宫。直到前朝覆灭,这千佛狸的舞谱韵谱才流落民间,成为乐坊风尚。”
青苇先生博闻强记,侃侃而谈,道:“不过国朝建立至今,百余年矣,历尽沧桑变故,这冠绝一时的舞蹈竟失传许久,让人扼腕叹息。前段时间听闻本府醉花阴得此残卷,令佳人重舞,我还不信,此番看来,所言不虚了。”
青苇先生言罢,那陈碧便叹道:“先生见多识广,实在厉害。我能认出此舞,也不过是此舞源自北方而已。”
郑先笑了笑,陈碧是北方人,这点谁都知道,想来是这出千佛狸引出了这位大人的思乡之情,故而让他动容了。
只顿了一顿,便听到那词文又辗转流出。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陈碧听得这段词文,不禁得惊呼道:“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神来之句,令人叹服啊!”言罢笑对青苇先生道:“这词文的作者,我是必要见上一面的了,烦请先生代为引见。”
“好说。”青苇先生笑了笑,端起酒杯遥遥致意。陈碧于他对饮一杯,席上气氛顿时轻松愉快起来。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锦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说话间,那女子已将最后的词文唱尽,陈碧听到最后,竟浮一大白,长叹道:“凭此一首词,作者便可掩尽百年风流了。”
“那作者得大人美誉,也当心满意足了。”青苇先生微笑,缓缓说道。
“我比起这位,实在是差的十万八千里,这词文,我无力评价啊。”陈碧苦笑摇头,叹道:“当今,怕是也只有江南道学督大人才有资格为此点评了。”
那女子歌尽,千佛狸舞也正好到了尽头,便倩立在原地,微微朝屋内福了一福。东西两边的乐班女子也起身行礼,个个温婉如兰,惠质满屋。
府尊大人笑道:“人家姑娘已经艺毕,钦差大人点评一番吧?”
陈碧摇头道:“我不谙风月,是个俗人,点评却是做不得的。”顿了一顿,他又朝青苇先生笑道:“先生在这怜光府多年,也曾历次主持花魁之赛,今日点评,舍先生其谁?”
青苇先生笑道:“大人怎的又赖上了我,岂不知我说的话,如白水平淡,而大人的话,才是金玉良言啊。”
陈碧摇头,只是微笑,闭嘴不言。
青苇先生见状无奈,便朝那屏风后的人微微点头,轻声道:“姑娘单凭此曲此舞,已是可堪大家了。”
那姑娘得了如此评语,便朝着在座几位贵人低身行礼,轻启朱唇道:“能得青苇先生评价,小女子三生有幸,谢过先生了。”
青苇先生抚须微笑,那女子知趣,便缓缓退下。
这也不是醉花阴雪藏,而是花魁将近,所有有名头的青楼姐儿们,在十五之前,都不能接客,只专心参与花魁评选。行有行规,是轻易破不得规矩的。再说,在座的三人哪个没有官家身份?若真的眠花宿柳放浪形骸,到时御史台哪个御史参上一本,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而且,有陈碧在此,何事都要有个度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