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映入眼帘的是明月照大江的奇异景色。中天的明月夺去了半边天空的星辉,皎白的月光笔直洒在涛声阵阵的江面上,左右的花舫传来婉转歌声,尽是些江南特有的绮丽奢靡之音。钦差陈碧已经坐上一架小船缓缓驶向岸边,笔挺的背影在月色下显得孤独而挺拔。楚汶暗暗叹了一口气,从心底讲,他很佩服陈碧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和毅力,但毕竟..
楚汶的叹息声还没有落,便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府尊郑先和西席先生徐青苇已经缓步走了过来,看到他,也不说话,而是与他一起站在了三楼的栏杆处,凭栏眺望着悠悠江水与粼粼波光。
楚汶心里再叹一声气,冲身旁的玉儿道:“你先去码头吧,我与两位大人说说话。”
玉儿愣了一下,本想说些什么,不过她一说话,女儿身便揭晓了,所以尽管万分不愿意,她还是点了点头,朝两位大人行礼,然后在青衣小厮的招呼下下了花舫。
“今日..”第一个出声的自然是满脑子糊涂的府尊:“你可是让皇命钦差啃到了硬骨头,走的时候连和我们打招呼的心思都没有,想来气的不轻。”
楚汶笑了笑,道:“小子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有唐突的地方,想必钦差也不会见怪。”
这话对于惯见曲折的府尊而言,实在等同废话,所以府尊报之一笑,继而沉默片刻,忽然变了语气,淡淡说道:“结果如何?”
“见招拆招。”楚汶苦笑一声,“也算是没有结果。”
府尊笑了笑,叹道:“能够逼得一意孤行的陈秋山拂袖而去,你已经很超出我的想像了。”府尊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在意楚汶口中的所谓“没有结果”。他顿了一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惹上的,很可能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官司!”
楚汶心下一寒,知道府尊所言的,必定是钦差的靠山。
这位靠山,他自然知道是谁。
不过楚汶就算再白痴,也不会把这位靠山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宣扬出来,于是笑着说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既然见招拆招,自然不怕他上头有人。”
这份光棍气概让府尊忍俊不禁,笑道:“你倒是看的开。”
楚汶嘿然笑了两声。
“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变故,我自然会尽力保你,不过我能力有限,所以,你也需知进退分寸。”府尊的话忽然变得严肃有力起来,充满希冀的目光深深的看了楚汶一眼。
楚汶心下不由得有些感动,当即便道:“定不辜负大人希望。”
已经两鬓斑白的府尊大人叹了一口气,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片刻才用似有若无的声音低声喃喃道:“千载难逢好机缘啊..”
楚汶目光微微黯然了一下。他自然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因何感慨,其实就算是郑知府,本意也是支持提征商税以充国库的吧。可惜的是,一来国朝商人地位逐渐上升,朝堂内以隐隐形成商人一党,地位不容忽视。二来大户把持经济实在厉害,其中官商勾结的把戏又盘根错节..就拿郑知府来说,苦心经营二十年,也还是一无所获。可如今天赐的这个良机,却又要生生扼杀在自己手里,这等失落,非言语可以表达了。
但正是因为这样,楚汶才更加敬重这位老大人。
为良知故,甘愿放弃二十余载的梦想,这种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静静沉默了一会儿,府尊大人伸手拍了拍楚汶的肩膀,道:“放手去做吧,不要有后顾之忧!”说完这话,郑知府竟转身就走,潇洒的前往舷梯而去,眼看就要下船去了!
楚汶一愣,脱口问道:“大人..”
府尊回过头,笑着看了看他。
“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会用何种方法?或者..关于豫州流民的事情?”
府尊眯起眼仰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会造反吗,会抢劫吗,会杀人吗?”
“呃..”楚汶被噎的不轻,半晌才苦笑道:“当然不会。”
“那我管你作甚!”府尊笑道:“本府内的江湖帮派多了去了,就算是民间社团也不胜枚举,难道老夫还要一一过问?”
楚汶呆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当即深深朝府尊一躬,道:“多谢大人!”
府尊摆了摆手,不再说些什么,下船去也。
甲板上只留下了青苇先生和楚汶。
楚汶看着这位大隐于市,又简在帝心的先生,忽然感到了一丝滑稽,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沉默许久,楚汶才方方从刚才的惊讶中缓过神来,不禁失笑一声,叹道:“没想到郑大人..竟是如此照顾!”
“没想到..”青苇先生笑眯眯的看着他,也同样说道:“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升斗小民,竟然统辖着千余人..”
楚汶脸一红,有些赧然道:“抱歉先生,应该早些跟你说的。”
“你的担忧我懂。”青苇先生笑了笑,没有在意,“毕竟干系太大,不好随意告知,所以我不怪你。”青苇先生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下不为例。”
楚汶松了一口气,但听到那“下不为例”四字,又提了一下心。
先生笑道:“别有什么担忧。”他双手扶着栏杆,看着粼粼江水,缓缓说道:“我的身份想来你已经从徐温那里知道了,所以有什么事情,你不能瞒我,其实说白了,就是不能瞒..”说到这里,青苇先生忽然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头顶,道:“那一位。”
楚汶忙正襟危色,道:“明白!”
先生被他的严肃搞的愣了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骂道:“怎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在和土匪对黑话一样!”
“嘿嘿嘿..”楚汶傻笑两声,道:“毕竟提起那位,心里太过紧张。”
“不用紧张。”先生摆了摆手,道:“当今仁厚慈善,只要你未曾有所隐瞒,是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楚汶心中一喜,这话里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至少说明,青苇先生对自己的态度是相当不错的。这样一来,楚汶之前的思虑便是正确的了。有了青苇先生的支持,自己才是真正的拥有了无坚不摧的后盾。想到这里,一丝舒坦无比的微笑漫上了心头和眼角。
一看他这样子,青苇先生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不禁无奈道:“我虽说能帮你些忙,但若是你不思进取,把江南这份烂摊子搅的不像话,那神仙也保不了你!”
“小子明白,势必不负所托!”楚汶借杆上树,心中大爽,暗道:“徐庭筠啊徐庭筠,老子实在是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顿了一顿,楚汶又趁热打铁道:“既如此,那我回去就写一份报告,把豫州流民的事情,起因经过结果一一道来决不隐瞒!”
“报告?”青苇先生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有深究这个词,而是道:“这个你看着办!眼下,却还有另外一件事。”
楚汶愣了愣,问道:“什么事儿啊?”
青苇先生叹道:“我与府尊的意思一样,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只要进退有分寸,我不会横加干涉。但我需要提醒你的是,不管你如何去做,切莫忘了怜光府城的指挥使衙门!”
一语惊醒梦中人,楚汶顿时觉得心中一寒!
指挥使衙门,掌管一府军备兵马,是唯一能够与地方长官分庭抗礼的朝廷机构。这个衙门与府衙一样,相当于一个是政治上的长官,一个是军事上的长官,若是没有打点好那个要命的地方,那可就真的要了命了!
“谢先生提醒,先生救了我呀!”楚汶夸张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道:“我现在就去安排!”
青苇先生摇了摇头,道:“怕是来不及了。”
“啊?”楚汶不禁错愕!
“你当庆家集的兵是从哪里调的?”青苇先生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道:“既然能够从怜光府调出兵来,那就只能说明,怜光府的都指挥使已经成了他们的人。你现在去打点,不是羊入虎口,正好给人口实吗?”
楚汶皱了皱眉头,道:“还真是个难啃的骨头!”
“知道自己道行仍浅了吧。”青苇先生笑了笑,道:“也罢,既然说支持你,自然不能只落在口上,这也是府尊送你的一份礼物。”
楚汶一听暗道果然有门,便问道:“计将安出?”
“昨日府尊大人已经移文指挥使衙门,言道秋粮已收,需要下派官吏督察各县纳粮。但因人手不够,加之近期传闻有西北流民流窜,所以特借指挥使衙门兵马一千人分别下派至本府一十二县,组织纳粮!”青苇先生说到这里,看见对面小子的眼神里已经冒出光来,不禁笑骂道:“你有点出息行不?”
楚汶一揉眼睛,叹道:“果然不愧是父母官啊!”
青苇先生不搭理他的奉承,而是自顾自道:“此一番来,指挥使人手被庆家集和府衙分去十之捌玖,你想做什么事,自然得心应手一些。”
“何止得心应手!”楚汶笑着道:“整个怜光府城,任我遨游了!”
这话说的太满,让青苇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语重心长道:“切记,知进退,拿分寸!”
“小子断不敢忘!”楚汶躬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