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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雨霖铃(十一) (1)

那年中秋的月分外圆润,多少年都不曾遇到过。

天空没有半片浮云,碧青如洗。

夜色透出些许寒意,却感受不到半分北国秋夜中特有的清静、悲凉。

热闹的集市上有小贩在高声叫卖月饼,沿街的酒楼、客栈上都看得到把酒赏月的人们的身影,高处的席间似乎都已经人满为患。市井人家去不起酒楼的,也在自家房落的平台上摆上一桌酒席,阖家月下嬉戏玩赏。

到处弦乐不绝、人声鼎沸。

打开房间的窗户,望着窗外的清凉如水的夜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江陵所见的那轮画楼月,渐渐变红的月亮泛起雾一样的光晕,剔透如血玉一般。

仍旧是当年那轮挂在李府角楼上的火宵之月,如今却这般皎洁圆满。

本应是千里婵娟,而此刻我心中想到的,却只有此去经年。

东坡居士有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若能调换一下则何如?

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

脑中浮现霖酒醉时的那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心中忽然湖泽一片。

一年月色最明夜,千里人心共赏时。如此良辰佳夜,却偏偏无歌无酒,孤馆人留,空窗对月。掌柜大有苏子当年所作的《卜算子》中“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的凄凉意境啊。

张居正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大步踱进门来,将一盒月饼和一坛酒放在我身旁的桌上。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

我瞥过他一眼,仍旧望着天空中的剔透晶莹的“小龙团”,将这首词从头到尾吟诵一遍,漫不经心地问:张大人可知道这首词的来历?

只知原词中有一小序,题曰: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想必是东坡居士在宋神宗元丰六年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时所作。

桌上没有酒杯,张居正翻过两个茶盘中倒扣过来的茶杯,打开那酒坛封,一边将茶杯斟满,一边答道。

我笑。此词还另有一序,想必大人不知,其文曰:黄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为赋此词。

他将一杯斟满酒的茶杯递到我面前,不以为然地说,稗官野史,不可信。

我端起盛着酒酿的茶杯,与他的那只轻碰一下,呷一口。

即便如此,此序却也还是还有几分靠谱之处的。依序文中所言:苏轼寓居定惠院,每到他深夜吟诗时,总有一位美人在窗外徘徊。当推窗寻找时,她却已经翻墙而去。此情此景岂非正是东坡先生之词的上阕所写“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由此说来,句中的幽人该是指那位神秘美丽的女子,上阕则是记录此事了。

他听过这番话,也端起杯来小饮一口,片语不发,嘴角却漾起大片的笑意。

这个女子好象是为他而存在,在他离开黄州后,她便死去了,遗体埋葬在沙洲之畔。当苏轼回到黄州,只见黄土一堆,个中幽愤之情可想而知。此词下阕便是为纪念那女子而写: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若如此说来,张大人以为如何?

他沉默半晌,轻声叹道,此说确有可信之处。

只是当时苏轼已过耳顺之年(①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耳顺之年指人六十左右。),怕是自觉这个年龄再纳这十六的新妾有些不妥,所以才物色王郎之子与她为姻,结果不想却辜负了这女子的一番美意,断送了这佳人的性命。缘分叵测,造化弄人啊。我苦笑一声,半是感喟,半是自嘲。

索性拆开张居正所带来的那盒月饼,随意拿出一个,塞进嘴里。

张先七十还纳妾{②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佑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元丰元年卒,年八十九。张先“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石林诗话》卷下)。},苏子亲曾赋诗调侃曰:十八新娘兠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六十纳妾,又有何不妥?若只是空负深情也便罢了,却偏偏要物色个王郎之子与她为姻,使佳人郁郁而亡香消玉殒。想来自古姻缘也如这空中明月,缺多圆少。

张居正说罢,笑着摇摇头,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去看过她了么?我问。

似乎这话题转的太快,他先是愣了一下,少顷才回过神答道:不是已经将刑部大牢的通行令牌给你了么?心中惦念,何不自己亲自去看?

去了又能怎样?于事无补。我痴痴望着窗外的明月,轻声道:不能回到过去的过去,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在责怪我无动于衷,是么?他正色问道,带着些许无辜的语气。

若真如此,你便不会只在杭州待了一个月。

的确不应该为难他的,看他的样子便知道,此案怕是已经回天乏术。

她……所犯何罪?我问。

虐杀。

虐杀?我先是一惊,继而放声大笑。

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要杀人已是不易,如何还是虐杀。

她自己亲口供认的。

他望着我,表情有些尴尬。

此案我从头至尾一直在旁监审。确实未曾动刑逼供,也没有任何栽赃陷害之嫌。她对自己的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一句辩护之词都未讲。

我不禁哑然。

张居正伸手拿过酒坛子,自斟自酌起来。

我知道你其实很想知道她离开你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想为她投入太多感情。你应该知道的,有些东西是人的天性,你大可不必这样。若对待身边的事情刻意保持着冷静的距离,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冷血或者不近人情。

那就有劳张大人将实情相告了。

我望着他,呷一口酒,低眉浅笑。

人在许多时候的感受,都属于他自己,即便能与某人心有灵犀,也是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识片断,你用身心独自承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出口。正如之前在杭州我对他说想要看他的本心时,他回答我的,你们这些老江湖如何看的到本心。有时候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更深层次的交流让彼此得到扶持和慰藉。也许有若干所得,也许一无所获。我和张居正在许多地方都很像,将心中的那扇门紧闭起来,不再对之外的人打开。

她怀疑侍女绿翘趁其不在观中,与前来寻她的一位裙下之臣有染。鞭笞责罚之下失手将那绿翘打死。

那绿翘是她的贴身侍女,依当朝律法,为主者杀仆,罪不至死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张居正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他闪烁的言辞,让我隐隐感觉到这案子下面隐藏着更为复杂的脉络,那些游移在我生活层面之外所无法碰触的更接近真相的隐情。

一阵风吹进房间,熄灭堂烛,月光便溢满整个房间。

我们两人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地喝酒。

过了仲秋,很快便是霜降。

秋蝉衰弱的残声渐去渐远,地上槐树的落蕊也越来越少。

许多树早就已经没有叶子。

我一直呆在京城迟迟不愿回去,住在驿馆的房间内,清晨起床,坐在窗口,泡一壶浓茶,细数着街道上从那些树木光秃的枝丫上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日光。

偶尔去刑部大牢看她,在囚室昏黄的灯光下与她对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自己过去的经历。

不大想提早动身回去。

张居正曾经对我说:一件事情如果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是不是为了记住她才在这留了这么久?

说不好,因为不确定她是否爱过我,也不确定对她的那种隐晦的怜惜是否算是爱情。

我不能失去一件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每年霜降后十日,三司同三品以上高官都要会审京畿附近的死囚,称为“朝审”,朝审后把死刑案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祖四类,除情实类由当朝天子勾决后执行外,其他三类均可豁免。

会审那天去了很多人,将大理寺衙门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许多人只是为了目睹一下这位美艳绝伦有着数多裙下之臣的女道士。

由于陪审张居正的要求,在大堂靠近堂口的地方,为我设了一个座位。

大堂上的公案前坐着三人,主审是枢密使裴澄,两位陪审分别是吏部尚书张居正并京兆尹温璋。

两排差役喊过威武,由提刑按察使将人犯一个个带到堂前复审。

押解到大堂外候审的死囚犯大约七八个。有五大三粗杀人越货的壮汉,也有身形矮小獐头鼠目的贪官污吏、还有缉捕多年的谋杀朝廷要员的要犯。

霖带着枷,站在他们中间,视线越过大堂前庭投向我这边,眼神淡定凄柔。

人犯是按顺序一个个被带上公堂,接受庭审官员的简单问话后便作定刑结案,然后被带下堂去,收监看管。

轮到霖上堂复审的时候,后面已经再没有其他人犯。

她甩开架着她的衙役,缓步走到堂前站定。

啪!裴澄的一声惊堂木拍地惊天动地。

大胆!公堂之上,见到主审官员,安敢不跪?尔眼中可有朝廷王法?

霖抬头望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屈腿跪下。

犯妇,你可知罪?

知罪,贫道甘愿伏法!她没有抬头,却仍旧没改道士的自称。

案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将案宗归于情实之类,案犯押下,俟秋后问斩……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听到裴澄的最后判决时,我看到张居正蹙起眉头,慢慢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那温璋先看了看张居正,又将目光转向裴澄,亦点了点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忽然听到大堂外观望人群的后有人高声喊冤。

一个位眉清目秀书生模样的人海扒开人堆,挤进大堂,在三位主审面前咕噔跪下。

那绿翘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望大人明察。

大堂外人群爆发出一阵私语声,公堂上的三位官员也都有些猝不及防,呆愣在那里半天。

我在一边看着那人的背影和侧脸,觉得他的身形模样好像自己十年前在江陵见到的李亿。

那裴澄惊堂木一拍,大堂内外便立刻悄然无声。

堂下所跪何人?

京城乐师陈韪。

为何在此喧闹公堂?

草民前来自首,那侍女是草民所杀,与道长无关。

你说那侍女绿翘是被你所杀?

正是。

可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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