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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贪狼(二) (2)

昨晚又喝不少,喝大前的事儿,倒还清楚,但是喝大以后的事儿便一概不知了,不记得是怎么爬到床上的,也不记得是否有梦,头晕口渴,却还想喝酒……

什么味道?

我挑着眉头深嗅一口气。墨香!由浓转淡的清苦和坚涩,绵柔沉艮……

怎么会有墨香呢?

正拿眼满哪儿找呢,堆在书案前的一团黑影把我吓了一跳。

再一细看,是张居正,这老小子坐在椅子上头靠着椅背睡着了,半张着嘴,一口清涎从嘴角流出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蹑着脚走到他跟前,把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端详他的表情,年过不惑的脸上,平静而安详,深思状,好像把万般思绪都锁在眉梢,眼角有清晰而深邃的纹路。

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望着张居正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看着被时间冲刷过的岁月的河床。

我真见不得他老,他都老了,我能不老么?一辈催一辈呢。

这么多年,伴君伴虎,他从一个庶吉士做进内阁,官阶一品一品的进,他的官儿越做越大,话越来越少。他在朝野,我在江湖,一次分别,我们便各自散落天涯,再也走不回原来的轨迹,就像今天早上,一睡醒,我们就又要过上各自不同的今天,属于我们的永远都只是昨晚,一觉醒来,就只剩下折腾不清的晓风残月还是残风晓月,说不明白的梦醒无酒和酒醒无梦,颇有点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欢还无味的意思,想着想着我就开始难过了……我咋这么忧郁呢?

啥叫忧郁呢?

一件事儿你不能继续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太多的贪恋和不甘,一边儿吃着碗里的,一边儿看着盆儿里的,这是忧郁么?这是吃饱撑的。

桌上镇纸下面是一张写给已经去位的礼部尚书潘晟的信,已经落了款儿,就手帮张居正把信折起来放进笺中,无心扫到一句话:

辱别谕,一一领悉。白首相知,犹按剑也,况他人乎?然义命之学,窃尝闻之矣。自检平生,不敢有一事负国家,不敢有一念负于天下贤士大夫,至于去就,有命存焉,惟静以俟之而已。猥辱至爱,中心藏之。

文中言辞惴惴,颇有山雨欲来的惶恐与忐忑,这与平日我见到的张居正判若两人,但是我仍旧不能判断这是他在向一个告老还乡的朝中故人表露心迹,抑或只是他在朝野争斗中走的一步棋。

高拱当国以后,张居正和高拱就已经貌合神离了。

徐阶和高拱还有张居正也都是当年裕王府的幕僚,算得上是多年的交情,过年过节肯定都是当作亲戚走动的。结果裕王登基后,璧合分作瓜分,高拱下狠手把徐阁老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然后又落井下石,下套让海瑞把徐阶为官这么多年囤下来的田产都给抄了,害得徐阶病死途中。

这件事情张居正面儿上权当不知,对于内阁的明争暗斗争斗更是充耳不闻缄口不语,但内心却已经对高拱十分不爽。

当年严嵩任首辅,徐阁老与他同在内阁十余载,在朝政上多有不合,却从来都没红过脸。徐阁老为人厚道,对谁都谨慎相待,对谁都说得过去。后来严嵩自己都说,朝中上下,少湖是难得的厚道人。

张居正和徐阶谈不上深交,但他打心眼里敬重徐阁老。

自从徐阶走后,张居正就没再和已经是内阁首辅的高拱走得太近。

蝉声雨水一般擦洗着溽热的大地,头上纯白的闲云有如成群的妻妾一一拜过日头,也都娉婷婀娜地散去了。站在回廊里,仰望知名鸟儿装饰的天空,看到棉絮间大块大块的瓦蓝衬里儿,心情就像晒了一天被子。

面前的妖娆女子环佩叮当,掩嘴浅笑,纤纤的玉手指向院中槐树下树一样峭拔男子的背影。

我谢过,跨过凭栏向那背景快步走去。

若非婉娘上街买菜时看见你往哪里去,我以为你又不辞而别。咱不带这样的好不?

张居正转过身来看着我眯着眼乐,我总觉得这眼神跟黄鼠狼看见鸡似得。

难得你能来这种烟花场所。

不为找你我能来么,唉,多少年没人能陪我喝一壶了,我怕这次一别,就难再见,才来几天,就不能安生陪我下几盘棋,喝几壶酒么。

张居正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着地上的蚁穴,轻声说:

是要走了呢,吃过午饭便启程,只是先来跟这里的几位红颜知己道一声别过而已,几曾想到你会追到这里来寻我。

才住了三四日而已,来的时候也没先给个书信,走的也是这般匆忙。你这朝中大员的行踪,倒也比我当年浪迹江湖的时候还要飘忽不定。我拍拍衣袖上的尘土,向前踱了一步,一同走进那槐树硕大的树荫下。

奉旨到大峪岭为刚刚驾崩的圣上视察葬地,转到浙江北上,也就是顺路来探望一下你。

是不是朝局有变?

想起昨晚他写给潘晟的那封信,想起现在皇帝驾崩,朝野风云骤起,他却偏偏赶在给先帝选福祉的当口告病迟迟不肯回朝,我,轻声问了一句。

张居正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头也不回地朝蚁穴口高高垒起来的沙丘口捅去,受了侵扰的蚁穴一时间乱作一团,大个的蚂蚁从洞里爬出来,刚从洞里出来觅食的小黑蚂蚁又急匆匆地跑回洞里抢修被木棍捅坏的洞口——热闹的就跟现在朝局一样。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张居正敷衍着,继续全神贯注地捅着他面前的那个蚂蚁窝,边捅边乐,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态。

我多多少少也能明白点儿他在说啥:嘁,你不想说,就一个字儿也甭提,别欲说还休,跟我这儿瞎扯那些天凉好个秋的闲淡!

张居正:嘿嘿……

我:憋死你得了!

张居正:四哥。

我:……嗯?

我过了片刻才应了一声,心中多少有些诧异。张居正最后一次喊我四哥,是在我辞了张府护院的营生辞别去华山为师傅扫墓的时候,那次一别之后再见到张居正,已经跟张府那个缠着要给我问卜吉凶被家人唤作“白圭”的毛头小子判若两人。

张居正:昨晚喝醉,梦到薛若琳了,就在咱屋里,就坐在桌边给咱俩弹唱那首《东风破》,一样的低眉浅笑。

不知为啥,我听到这句话就开始难过,想起张居正曾经对我说过的“如果你不能再次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然后原本心里的那些麻木和淡定就都丢了,转眼间悲伤就如同毒血一样,逆着经脉直逼心口,揪心的痛,一茬一茬的片段才脑子里走马灯似得过过来,转眼就零落成面儿了……

面前的男子仍旧饶有兴趣地用树枝撩拨着那个已经乱作一团的蚁穴,自顾地说:曾几何时亦有一个如花笑靥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却仍旧只是一个朝露烟霞,而那个笑容,却化作一条湍急的河流深埋我心,无法泅渡,流水之音,即为我梦中绝望的歌唱,那声音道,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

我长叹:你若要有这个心,就早该告诉她的。

张居正:错也在我,一着走错满盘皆输……

我:我没说说啥啊,你咋又忧郁了?

张居正:朝里多少人都是她裙下之臣啊,她一入狱,能没有人为她乞身请命么?唯独就不该我上这张奏给薛若霖求情。

我忽然记起去看薛若霖的时候,她囚衣上斑驳的血痕,我分明记得我问张居正的时候他是清清楚楚告诉我没有用刑的……

我: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事儿啊?

张居正:那方寸咸宜观,并非李亿为薛若霖所建。

张居正扔掉手上的树枝儿,拍拍手站起身来,一脸惆怅地站起身来:道观每年都会有大笔来历不明香油钱的捐进道观的功德箱,然后再经道观的账目,以各种借口把钱财划拨到严党各地银号钱柜的账下。这样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事儿,薛若霖身为道观的掌门执事,怎能没有关系。她一入狱,严党那些人立马就有所警觉。

我:牵一发而动全身呢……

张居正点头:严党当时严党势大,唯一能跟严党相抗衡的,就只有我们这些还是太子的先皇身边的臣子。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刑部大牢,严党肯定会想尽办法救她出来,不能让她落在我们这些倒严的人手上。若我也上疏为薛若霖求情,你想严嵩和严世蕃会怎么想?

我:好心干了坏事儿吧?

张居正笑。

我:敢情儿你就是为了这事儿掀翻了严党?

张居正:瞎说,我是那种人么?

我:你说不是我才不信呢,你还记得咱刚认识的时候你啥样么?

张居正看着我眯着眼儿乐:哪儿能跟那时候比,都多少年了。

我转过身望着藏凤阁后这个宽敞的小院儿,斑驳的树影和盛大的阳光,氤出一滩盛大的光圈,如同梦幻一般,恍然间又回到当年,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见到的,仍旧是张居正狸猫样的笑脸儿。

我也忍不住乐出声来:岁移小鬼成翁叟……

张居正望着头顶茂盛的树冠,接着话茬道:人在他乡第几槐……

岁移小鬼成翁叟,

人在他乡第几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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