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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踵 门 (1)

作为向高、大、上,准、精、尖的新时代献礼,左氏集团收购久负盛名的龙翔大酒店,也颇曾费尽一番周折。但是即此打开战略发展的******,也自然就物有所值的了。

自上个世纪末后几年开始,逐步隆起为整个家族实业界的当然代表,一路顺山顺水的扶风集团也早就不再固守于单一的煤炭资源这一个行业。从打进或者就是打回这座古老的省城开始,在充沛的资金支持以及各个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竞标,投标,甚至不惜各种办法各种渠道借鸡下蛋,逐渐把一个又一个炙手可热的产业,一个又一个的冷门、偏门都纳入自己的麾下,日益建立起自己在各个领域的立足基点和强劲冲击,各种业务无不混融包括,渗透席卷。羽翼丰满的左氏家族业已成为浩浩荡荡的大型陆海空综合编队,整个的立足中心纵横周边立体滚动发展的商业帝国。

两下里的距离,也只有搾巴近远。只须穿过几个熙熙攘攘的巷子口,就能看到酒店新近重又换过的明晃晃的旋转门。作为亮丽招牌,运作必须,门脸从来都是人们的第一讲究。高玉琥正要找地方停靠,眼力特好的素云指着一边那条服务于员工出入的便道,高喊起来:

“快看!那不!那不!——你跟过去!”

“在哪儿?”

高玉琥一边问着一边调头,车里的苏珀也赶紧地擦着湿漉漉的眼睛。这可历来就是最为揪心揪肺的事情。又是主动地找上门来,当然要郑重地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份与站位,把多余的眼泪统统抹掉,而打点起全副精神。

人世间有千百万种活法,最贴心的当然还是大家能够经常地走在一起,靠在一块。然而无情的现实却又并非都能如愿。就像秀文跟大家玩失踪的那些年头,那可真的是让大家焦心焦虑到无以复加。

从那年常念芬去世大家扑了一个空,接下来五、六年的时间里,竟然就一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大家说起来就只有唉声叹气,恓恓惶惶,几乎就都有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

直到2007年的深秋,秀文不幸受伤,玉文发愣发呆的脸上实在藏掖不下去了,大家这才得了个准信儿。后来还是菊英老太太亲自出马,颠颠地跑到了苏州,才好说歹说地把她接到山上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但是,这个时候的秀文就已经真的长大,已经大的无法无天了。多年的孤独生活打工磨练,那份骨子里时刻都在拼命要强的脾性,也就不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而不再是小时候那温顺服帖的乖乖猫了。

这也只是在说她毫不客气地拒绝来自所有人们各个方面的任何帮助,以及她的那份怀疑或者审慎态度。仿佛所有的外来力量都会挡了她的路而让她长不起来,走不出来似的。心性野的,就一定要有自己那份我说了才算数的天地才行。

大家一直都是拿她当一个孩子来看,也还是希望能够为她和她们姐弟姐妹更多地尽一尽心力。无论从那个方面来说,这也都是应该的,必须的。但她那份冥顽不灵顽固不化,和那些近乎无厘头的选择取舍,任何人们无论怎样的好心好意,虽然不能说都做了驴肝肺,却也只有白白吃瘪的份儿,或者就是直接摔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孤独,孤僻也是保持良好自我的唯一方式吧!这也是当时没有任何方向没有任何办法的秀文,最为根本的坚持了。她是怕迷失了自己,无缘无故地就交代了自己。既然这整个世界上也就只有她自己那把子力气,和她那颗小不点的心才是她的,她们的唯一依靠,那么,这也难怪她的心里就只有一门心思,就是要自己给自己做主。哪怕拼上全部的性命,也要保住自己这份主见,而给自己和自己的兄弟姐妹找到一条能够活下去的路来。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就只是希望呆在自己的狭小小天地里,让自己安安稳稳地快快长大起来。并不去认真地想一想,也许还要有一些方式方法上的调剂调整,或者更多选择,所以也就根本不会顾忌大家的任何感受。

人前往往还是低眉顺眼,甚或欢声笑语的:

“看看,我还有一只很好很好的好手呢!”

“……这一只嘛,嘻嘻!拆了绷带还不一样?”

背过脸来可就要对自己用狠。除了摔打,责骂不争气不走运的自己,也会声嘶力竭地低低地喊:

“……日子都是咬牙咬过来的。我们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吃什么,能吃什么……我们都已经苦过了,死过了,你还怕什么?”

这是在怪玉文泄露了她的行踪——这件事儿就让她咬牙切齿和冷言冷语了好多年——却也正是一份无处发泄的悲愤与哀鸣。

“……人啊,不都是人吗?但凡有一口气在,你可以给狗儿猫儿去下跪,也不能被你的同类瞧不起!你忘了爸爸妈妈都是怎么死的了?”

这哪里又是在数落玉文一个人?就像是从千年枯井里捞上来了一个其心必殊的异类,这份难堪和尴尬就着实冷了每一个人的心。只是因为养伤和爱惜的缘故,大家也都还极力地安慰着她,小心地顺遂着她,一般都不会去碰触她的隐痛和伤心。越坚强,也就越脆弱,又还是一个小女孩家家的,这在过来的人们都是能够完全明白的。所以,也就尽着她那副折腾,尽着那份自由的天性。

另一方面,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发展真的是有着许多让人感叹唏嘘的地方。比如,人们都知道现在是真正的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当今社会上到处都需要人手。只要肯干,只要能干,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挣俩钱花花,再也不会有左云松,或者高玉琥他们那个年代的委屈了。

不怕吃苦受累的秀文也的确能够找到许多挣死泼命的地儿。既然凭着自己的双手就能拥有一份自己做主的生存,也就大可不必依持这个,依靠那个,把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看在眼里,放在心上。那些“听人劝,吃饱饭”之类,早都是老掉牙的旧黄历了,也还有一些不合时宜,谁还会赖在里面折腾?

也有人说,这一跤跌的还是不够重。小孩子家也还是太小,太过天真幼稚,自以为是。她就只是想着自己能够自由自在自主打拼的小日子,又哪里会真正地考虑一下这整个世界?她哪里知道,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怎么能是这么轻巧简单?那些看的见的苦头,无论怎么着,也还是能吃得下,咽得下的;那些看不见的苦头,又怎么来吃?你又能不能吃得到呢?

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即便只是断掉的几根手指都能够好好地接上,那也已经就是人眼里的残废了啊!要是再有个好歹又能怎么样呢?恐怕就会被活活地生吞活剥了去的……但是,黄家礼,常念芬都早早地走了,对于这没依没靠的孩子,满脑子责任与担当,满脑子的报答与补偿,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孩子,谁又能把这些最基本的道理说到她的耳朵里呢?

人是不可貌相的,也是不可勉强的,都还要自己一步一步地长大的吧?还是那句“吃一堑,长一智”,小孩子家是要自己长长见识的。

一般的人们,像菊英老太太,高玉琥夫妇,还有顾永伦,陈昌杰等等众多好心好意的人,最终都还是能够由着秀文,听之任之的,不再跟她一般见识,也不会跟她认真计较。既然尽心尽不上,不妨就冷眼看着吧!大家也是没有太多的闲工夫,和那份多余的心思。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又怎么能做了讨人厌的罗里吧嗦?

只有苏珀,她是真的看不下去了。这么些大活人,就不如一个死了多少年的常念芬?她也是对秀文抱了一颗很大的心,希望秀文也能站在一个稍高一点的位置上来看清楚这个世界,来把握自己应该拥有的那份生活。

她对秀文的不知死活或者自我贻误就很是不理解,不满意,自己就气生气死的气得不行。她的用情用意也着实太过急切了,往往就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

“……什么不该有的人生?大家都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些稍微好一点的日子,怎么就是你不该有的人生了?”

“……咱们都是打小被人扔出来的,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人看看啊!”

秀文却就是不明白她的这份深沉用心,生怕答应了就要搭伙似的,就会影响了她的报恩大业,从不接她的茬儿。似乎只是活在一口必须的衣食里,安心自己的现成日月,或者也是为了坚持自己的痴心守望。

她也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话说,这个世界或许就是公平的合理的,那么,所有的天大的苦痛就都可以有她自己一个人来全部吃尽,而爸爸妈妈亲生的玉文锦文他们就可以完全免去了。这是饱受养育恩惠的她应该做到的,必须做到的。

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有着一些不太入流的疑问,如果我们这种底层生活的日子,难入人眼,不值分毫,那么,这整个世界又都是谁在底下扛着,托着,苦苦地支撑着呢?能是那些面子上有头有脸,场合上有肩膀有脊梁的人吗?

他们是比我们更有能力,更有力量,但是,他们会做这样最底层的事情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不都是只能有一个这样那样的位置?大家都是因为生活走在一起,各守本分不就是了?妈妈说过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一些小孩子家口无遮拦的底层浅薄意识,除了几分不便驻心的悲苦酸辛,也许也还并不十分滑稽。甚至还有一些自觉自在的本分和聪明。

但她哪里知道,就是这一个一个人人都会有分的位置,才决定了每个人的生活和命运。人们攥在手里的,揉来捏去的,不光是自己的,更多的往往还是别人的生活和命运。

这也都是依据这个现实所在的位置来说了算的,这个位置又是谁给的,又是怎么来的?这又要怎么看呢?不正是如此这般的你争我夺才造就了我们这个人类的历史?这里又借用了多少的慷慨激昂的名头,又酿造了多少的腥风血雨呢?

这个她是不知道的。正如这个世界上的一些最为粗浅的知识也不会为我们所有的人们周知一样。而且,她的小小的心地里塞满的也不是这类问题,也还根本没有存留这些想法的空间,不能提的。

在她的这份她所常常说起说的“不应该有的人生里”,她就只有咬牙争取她的生存了。或者她的卑微的生命是次要的,但那是跟玉文姐弟是连在一起的。她的衣食与活路的最迫切打拼,也正是玉文姐弟活路与衣食的嗷嗷待哺。

能者多劳,也就只有她才能替代早早过世的爸爸妈妈撑起这个家,这是她必须要尽到的责任,到处可都在等着她呢!她所能关心的也就只有这个,来不及也不可能考虑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问题的。

或者,这也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太小,身上的担子太重,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和无法选择,也还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凭空施舍,不敢相信一些水中捞月和画饼充饥。

另一方面,既然自己已经耐得住任何劳苦和磨折,就不要让自己弱小的心灵太受冲击,不要被一些偶然的外来外在改变了自己。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赐,她不能还要再一次地寄人篱下了。

而最最根本的,除了完成自己所担承的一份责任而外,对于自己她实在是不敢有任何于此之外的追求,她能保证自己的,只有一份最基本的衣食生活,她能做到的,却是所能做到的最大力量的付出。

她这不该有的人生,可都是拿别人的命换回来的,她一定报答回去的。在此之前她不能让自己有任何的分心……如此也是一种最本能的自我保护吧!所以,就以着自己小女孩的浅薄心性一次又一次地拒人千里之外。

但是,但凡有一线之路,一隙之明,谁又甘愿低三下四地吃苦受累?谁又不希望有一份好的日月,奔一个好的前程?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天高地厚多大能量都不知道,就敢说什么责任了,担当了,即便就是被逼无奈,却也正是让人不可理喻的胡搅蛮缠。

这让苏珀毫无办法。如今世界,无论是捡来的,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夺来的,霸占来的以致等等等等,也还不都是为了自己能够真正地做的了主,自己能够真正地大权独握为所欲为?怎么就是不能明白这种真正所在的人生人世呢?怎么就只能抱着那些不能入流的下作想法为人奴役呢?她更不明白为什么现今时代的人了,怎么还能甘愿铺下自己的身子给人当路走?而且,还一定要选择自己那并不怎么争气的父母一辈的老路,做那些最低级的最下等的仅仅就是苟且活命的活儿?果真是所有的人们都不如一个常念芬的影响大?

人的本质不能变的,关系,感情不能变的,应答态度也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变色龙那样。但是人的生活、作为,已经跟着时代改变了啊!自己的身世处境已经够可怜兮兮的了,怎么就还是不知道长进?一定要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吗?两个人的每一次见面,就都吵得一塌糊涂。

这样那样的周折与无奈,只能让苏珀一次又一次地头大,一次又一次地发蒙。她知道,宁愿背后流尽汗水流干鲜血,也不想人前流下一滴眼泪的秀文,也是在想着脚踏实地地走出自己的路来,这是无可非议的。也正是一件大好的事。但是无论怎么也应该接受一些别人力所能及的好心好意吧?怎么能就只是一个水煮火烧油盐不进的木头人呢?这又怎么能在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里活的下去?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真急眼了,她甚至就摆出自己作为长辈的架势,厉声厉色又苦口婆心,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来斥责秀文的不知好歹,破罐子破摔,连最基本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不知道,就是知道让人不知所云的抱残守缺感恩报德,真是——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怕,就怕不长进!别人拉着你往人行道上走,你自己偏往火坑里跳。简直就是自我作践,下贱!这样还能让人看的下去?别人想给你搭把手,也可能搭得上啊!你不要让你妈妈养了你,也坑了你,让一份愚不可及的农民见识害苦了你……

无论说什么骂什么,无论怎样的暴风骤雨狂轰滥炸,苏珀的这份恻隐之心还就毫无用处。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这可是写在菊英老太太屋里的现成话,秀文天天都能看到。也就横竖一个不为所动,不领情,不听劝,照旧我行我素,倔强固执,毫不犹疑。那么小,那么嫩,就那么认真,打定了主意要拿自己的命来摔,仿佛这条命已经是完全赚来的,很够本了,就要一心一意地拼到底儿:

“我就是要看看我们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不行吗?”

“我自己就可以做我自己的妈妈了,不用再吃奶了吧!”

“甘苦甘苦,苦过了也就不苦了。我妈妈说过的。”

……

小女孩的陈旧老套和尖牙利齿,让苏珀一愣一愣的。三番二次之下,也伤透了苏珀那份为好的心。这些年来两个人就因为怕见面,几乎就连个最寻常的问候也没有了。

随着世事变化社会发展,如今的苏珀也更有一些颇为自足的成绩和收获了。但是冷眼瞅瞅,蜷伏在旮旯角落里的秀文,就像岩石缝隙里的嫩草芽儿,似乎也能把头露出来了。

锦文青文姐妹都有了自己不错的工作和着落,不再像以前那样过分难为她了。玉文也有了自己的出息,也快毕业了……一条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相比那些能吃的下的苦,能流出的汗水,泪水,自己的一腔无言,悲愤,又算是一些什么呢?

两下里一比较,反倒是稚嫩弱小的芽芽更有些成绩似的,自己即便能够把一切都攥在手里,又都是一些什么?又值一些什么呢?

这个世界,也还是能够有着许多让人好好生活的活路的,也还是有一份希望能够让人慢慢实现的,或者就是天地不公傻人傻福。这样一想,自己反倒更加失落了。青春是最耀眼的珍宝,最璀璨的明珠,一切就都在秀文的手里捏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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