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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 酬素愿翁媪赴华筵(1)

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合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不曾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也,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却说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儒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姊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念生绝绝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浩劫第一桩快事!

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合他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他不成?无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他那样作了去。既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斫丧起来,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合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他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钢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他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绕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副得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蓦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合张姑娘商量的,定尽他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姊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合他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他当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他:“就便脱了礼服,换换衣裳,也合妹妹说说话儿去。”他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这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头一道门槛儿,得取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见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却说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姊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槅断都是一样。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匀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坐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

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合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嬷嬷、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见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桌、引枕、坐褥,桌上一个阳羡砂盆儿,种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磊着些书藉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得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

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挑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曲折槅子,槅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儿,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贴落的图书四壁。

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从奔走风尘,没那心兴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角四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参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持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里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頚。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槅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的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得是:戈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

屋小于舟

春深似海

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诵这段格言的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着不大懂得的。合张姑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又看两旁那副描金朱绢对联,写道是:

金门待奏贤良策

玉笥新藏博议书

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太爷称呼同大人,现任南河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合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

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道:“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刬了。”

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

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的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像堆起一层来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地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

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着他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得着,只怕见着他,叫他绣个甚么,他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他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他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

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随着也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槅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截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益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

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

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他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合我这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说书的,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他心里又神谋魇道的想起甚么来了?列位,这句话说书的可不得知道。何也呢?他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槅子看诗,他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他心里的事情我说书的怎么猜的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他一番?

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安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起来,大概是位听书的都听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那“桐卿”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因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末可知。

只是这首诗的命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叫个号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伊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称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至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

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

《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鄹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他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哇。《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

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合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尼父”。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说书的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几爷”。至于宗族中止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乎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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