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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十六)

很多年后,阿姐已成了马三的女朋友,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这档子事,愣了一下。当时她正在街上走,秋日的太阳暖暖地晒着。标语口号已换了另一茬:打倒四人帮。打倒王、张、江、姚。贴在电线杆上的、刷在墙上的,句句都是义正辞严,隐约能看见相应的表情和手势;城市的上空喜洋洋的,一个时代就这样被丢在了身后,劫后余生的人们走上街头,然而街头还是从前的街头。所有人都喜笑颜开的,惟有她,她是丧魂落魄的。——这大约是1977—1978年间。

她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家是她和马三的家,临时借住一个朋友的,在不远处的一条小胡同里。她几乎是跑起来了,然而跑的是她落在墙上的影子,向前探着头,蓬头垢面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惊恐。她害怕什么?太阳煌煌地照着,白,透明,就这样照了几百年了吧?有人从一户门洞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朝她笑笑,她也朝他笑笑。——她只觉得惶恐。

马三躺在床上睡觉,没睡着,正睁着眼睛。她在床头坐下了,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吟了半晌,她才说,我记得有一次你跟我算命来着。当时也没当真,以为你在瞎说。

马三笑道,我本来就是瞎说。

她摇了摇头,叹道,真奇怪。现在都验证了。我像是被你的话牵着走似的。——你说到底有没有命相这一说?

马三半坐起来,把手垫在脑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玩意儿可不好说。你信它就是;你不信它就不是。

她笑道,当时你算我跟单小田会散伙,怎么就没算我跟你——

马三说,这还用算吗?就跟看见似的。只是当着单小田的面我不便说。

她吃惊地看他,到底笑了。她拿手搡他,把脸伏在他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隔着花洋布被面,他的腿在被子里支起来。秋日的太阳照在被子上,她的身上,头顶上。她觉得她像要被烤化了,头发软而痒,像有虱子在蠕动。

马三说,姑娘你听我一句话,没事别在那儿瞎琢磨,跟自己较劲,犯不着!啊?什么都在你脸上写着呢,甭看你小脸儿长得俊俏,那没用。你性子刚烈,爱认死理儿,遇着坎你就跳不过去。人跟人不一样,谁不想好?谁都想好,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按说这两年你也够倒霉的,什么事都让你给撞上了,撞上了,能怎么着?就不活了?还得活。过了这关口就好了,人不会一辈子都倒霉,就算倒霉了,你认了不就结了?一个人铁定心来要倒霉,那你还怕什么?我看倒霉也拿你没辙。

她抬头笑道,有你这样劝人的吗?不过我告诉你,马建国——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恨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毁了我一辈子,这账我记着呢。

马三拨开她的手,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还救了你呢。人得有良心,是不是?再说了,当初是谁先找谁的?是谁哭哭啼啼地跑我跟前来?——他摆摆说,这个就不说了。

阿姐站起来,把一双眼睛半搭着,木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马三笑道,理亏了吧?她扬眉说道,谁理亏了?

马三说,那你怎么不言语了?

她哼了一声,笑道,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她掉头走出房去,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来到了院子里。毕竟是秋天了,身上竟觉出些凉意;她回房找件衣服披上,欲出去走走,然而到底懒待动了。她能去哪儿呢?这个世界不是她的。

她二十三岁了,自小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这里有她熟悉的街巷,楼房,公园,百货公司……出去溜达一圈,看看张灯结彩的街市,重创后的古城正在恢复它应有的生机,所谓“百废待兴”;也许看见的还是“打倒四人帮及其余孽”等标语口号,城市的大街小巷张贴得到处都是。——没有人知道这口号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失去了一个哥哥。他三十五岁,戴着眼镜,有方正的额、清癯苍茫的笑。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孩,被判了十年,半年前她刚得知。

年少时的朋友,现在也少走动了。读书的读书,就业的就业;有的父母官复原位,老有所终。只有她……她已家破人亡。她哥哥出事以后,她跑去找马三,没说上几句话,她就抱住他哭了。她匝紧他,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然而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她从他的臂膀里滑落下来,用膝盖撑着,样子很像给他下跪。

他守了她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问她,你有地儿住吗?她摇摇头。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来想想办法……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她又一次哭了,拿手捂住脸,手指偷偷塞进嘴巴里,她知道自己哭得很丑陋,简直丧心病狂。人一旦落魄潦倒,连最起码的尊严都顾不上。她感激他吗?她总是在落难的时候来找他,她知道他能救她。也许他也救不了她,可是他能安慰她。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和单小田分手。现在,她简直不能想起单小田。他是她青春期的一个见证,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是交给他的,四年,从少女到青年,风一般的日子瞬息而过,都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整天像影子一样地跟着他,过迷迷糊糊的日子,他喜欢的也是她即将喜欢的,读小说,玩弹弓,打扑克牌……他和朋友聊天,她坐在一旁听着,不时地侧头打量他;他朝她做鬼脸了,吐舌头挤眼睛的,那定是他在吹牛或撒谎,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她的。他爱开玩笑,有时也当着众人的面开涮她,她也不恼,笑嘻嘻的拿脚踹他。

有一阵子,他热衷于打架斗殴,把她带着去现场观摩。就有一次,终因势单力薄,他吃了败仗。他拉着她撒腿就跑,跑了一截,他拖鞋丢了,他又跑回去捡拖鞋,她急得不行,大声地尖叫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兵在不远处的街头站着,他又脱了另一只拖鞋,一股脑儿地朝他们扔去。后来,赤脚的他跑起来顺畅了,拐弯抹脚带她逃进了煤炭部家属区,两人在一棵树底下坐下来,喘息未定,互相看着,又不敢大笑,怕肚子疼。

这一幕幕她总记得,也不知为什么。她记得的都是他的好,坏也是焉坏,调皮顽劣的;不说话的时候神情沉郁,沉郁的时候也不失机灵,一双眼睛转动着,嘴角泛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在她面前,他常常要扮出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也看惯了,懒得搭理他。他希望她是温顺的,乖巧的,唔,最好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

他说,你就假装骗骗我也不行吗?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吧。她把双手撑住膝盖,俯身大笑了。她常常这样傻呵呵地笑着,他叫她“傻大姐”,两个人都有些神智不清,成天一起厮混,没有喘息的余地,难免会觉得无聊、犯迷糊劲儿。可就连这些也是好的。在街上走着,太阳底下晒着,她有些目眩,像晕船。和他的每一刻都像在晕船,这是分手以后她才知道的。

他常常冷不防地亲她,左脸颊啄一口——他说,再来一个——右脸颊又啄一口。她微皱眉头笑道,讨厌哪,正在做事呢。他倒也不纠缠,自顾自走开了,摸头笑道,也是一下子想起来的,本来还没想亲你呢。

她迷他就为这一点,他的无赖,冷不防。常常花样百出逗她开心。动则就把身体粘上来,在街上也这样,净把她往僻静处领,四下望一下,迅疾把手搭在她的胸膊上,她一下子摔开,胀红脸喝斥道,你干什么?

他诞皮诞脸把头伸过来问道,生气啦?真生气啦?——紧跟两步又说道,我刚才伸懒腰,不小心碰上的。一路陪着笑脸,躬身打拱。

现在想来,她就是这样失去他的。她那时有多傻,她知道他需要什么,可是她拿姿捏态。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给他呢?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他爱她……也许爱的仅仅是她的身体,可是这还不够吗?对男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她也是很多年以后,历经数次恋爱,才一点点醒悟过来的。她说,男人在跟你说爱的时候,其实说的是身体——她笑了起来,把下额抵在膝盖上。呵,多么可爱的男子,现在她已经原谅了他们。

而很多年前的她并不懂得。她把身体当成理想,她要为青春守贞节。她活生生地把他送给了别的姑娘——听说也是个姑娘,大他五岁,天哪!有这样老的姑娘吗?敢情是破鞋吧?她和他吵,声嘶力竭的,把瓶瓶罐罐往他身上砸去,她简直疯了。她恨他,她告诉他她恨他!恨一辈子!她要诅咒他!一边哭着,一边指着他的鼻子说,这种骚货你都要!你不是人,你是畜牲!

又说,长得那样丑,你没见过女人怎么着?再大两岁,就能当你妈了。

他到底忍不住了,咕哝道,你又没见过她,凭什么这么说?

她一下子跳起来,哐哐摔他两嘴巴子,说,她就是丑,她就是你妈。——怔怔地站在那儿,她知道自己说错了,也做错了。她不聪明,愚蠢之极。她哭了,向他道歉求饶,她说,我求你……俯身抱住他的身体,把膝盖抵在他的鞋面上。

她仰头看他,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了他。呵,一切都太迟了!她太蠢!她不应该这样闹的,她应该温言软语。不就是跟破鞋睡觉吗?没关系,睡吧,她不在乎。她跟他说她不在乎,他愿意跟谁睡,就睡吧,睡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只要他跟她好,她什么都容忍。

后来她也找过他。最初的一个月,每天都来找,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也偶有通情达理的一瞬间,她和他认真谈起话来了。她说,你会跟她结婚吗?

他咬了咬嘴唇。

她说,你麻烦大了,她肯定要跟你结婚。她又不是处女。

她这类话很是扰人,后来,他索性躲着不见她了。她每天都在路口堵他,有一次竟堵着了。他和他的新任女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不像她想像的那样不堪。落落大方的,打一眼就知道是精明厉害人。她躲在树干后,一颗心端的要跳出来。她没有上去论理,到底是因为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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