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三代人，远和近
张三之所以为张三，是因为她从不会像那些平凡姑娘一样矫情扯淡，她知道苏典这次回来要带她走就已然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她看着苏典七窍流血，却不闻不问，反倒是一脸追忆就这样如同老友相逢一般开始闲聊。
老太太说：“这么些年，遇到不少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吧？”
不知为何，在握住老太太手的那一刻，老头子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虽然还是那样蓬头垢面，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传来，张三知道，这一刻的李四不是李四，他是苏典。
苏典笑笑说道：“不止啊，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有机会，我带你去？”
老太太有些幽怨，就宛如那些对待犯了错的男友的少女一般：“那当年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走的时候不曾想过带我一起？”
苏典继续笑：“女人嘛！一辈子有菜篮子提，就是幸福啦。”
这时候老太太已经又跨出了一步，苏典的身上开始出现裂痕，鲜血一丝一缕地流了下来。
老太太置若罔闻，继续说着：“老头子你说的不对，女人一辈子有菜篮子提那是安稳，一辈子有人吃她做的菜，才叫幸福。”
苏典继续笑，只是这次却笑出了眼泪，明明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者了，这一刻却像是壮年的小伙一般转身就将老太太紧紧抱住了，使得她不能再前进一步。
“你走慢一点，走慢一点，让我再看你一眼。”这个四十年来纵横江湖的杀神苏典，这一刻就像是不舍得放下手中玩具的孩子，苦苦哀求母亲再玩一会一般，所以不惜泪流满面。
老太太一脸微笑，拍了拍苏典的肩膀：“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当年我不该离开你，不该一直死撑着非要面子不早早回来见你，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傻/逼，你不是错在这，你错在这四十年来不该一直心存愧疚，老夫老妻的，即使你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
老太太聪颖无比，这一刻她又如何不能明白，老头子刚出现时为何疯疯癫癫，不就是这四十年来心里痛苦把自己逼疯的吗？老头子又为何不承认自己是苏典，不就是觉得苏典做错了事情没资格回来吗，可是他还是小看了张三，因为张三懂他，知道如果再选一次，四十年前他还是会选择离开，哪怕这四十年过得心如刀绞四十年后又如此笨拙的后悔，所以她从来不曾怪过，这个无比强大而又无比幼稚的男人。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老头子突然间嚎啕大哭，这辈子他苏典做了很多事，唯一值得让他骄傲的第一件是十八岁那年爱上张三，八十岁这年回来见她。
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大门口的异样，有些好事者想要过来看看，这俩老家伙哭哭笑笑的到底在搞些什么，只是往往不能进到两人周围的三丈之内，笑话！小夫妻说情话能让你们听见？
苏秀衣早已不管那从天而降的剑雨，就站在两人三丈外的边缘，直直地看着。
老太太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将泪眼婆娑的苏典扶正，指着苏秀衣说：“看，那是咱孙子。”
苏秀衣知道老太太在指他，事到如今他也大致知道那老头就是他爷爷苏典了，所以咧开嘴玩命的笑。
苏典哭着点点头说：“嗯嗯，挺好的，就是看上去笑的有点傻。”
苏秀衣听不到老头的话，只看到老头对着他不住的点头，于是笑的更开心。老头看见苏秀衣身边站着一位白衣姑娘，此刻哭的更什么似的，纳闷地问道：“那是咱孙媳妇？怎么看上去比咱孙子还傻？”
苏典说的那比他孙子还傻的姑娘自然就是苏酥，苏酥能不哭吗？她是个职业杀手，虽然听不到两人的对话，但是她会读唇语，结果这一场八十岁老两口重逢的戏码看的她跟看三流地摊言情小说一样，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自然情感比较丰富一点，所以哭成这样也情有可原。
老太太一挥手：“傻人有傻福，别看他俩了，你看我。”
苏典再转头看去，这哪里还是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只见张三头上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脸上的皮肤愈发紧致白皙，四十年光阴流转，一朝白发变青丝。
看着老头目瞪口呆的表情，老太太有些骄傲地说道：“大家都说你天赋好，实际上我就比你差了？十年前年前我就已经到达奇骨境界了。”
这一下不仅仅是苏秀衣了，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来脚步看着门口的这一副奇景，目瞪口呆，只有那苏文清还闭着眼睛在静静地感受来自漫天剑雨的洗礼。
苏秀衣喃喃道：“知道我奶奶漂亮，不知道有这么漂亮呀！”
苏酥带着哭腔说：“就是老头子丑了点……”
张三当然不会顾及这些话语，柔婉一笑，顿时间风情万种。
“走吧。”张三牵起老头子的手，下一步就要完全跨出那血神禁界限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张三给苏典看到了她的最好。
一步跨出，苏典的身体上裂纹开始扩大，他就如同一座大厦一般裂痕满满，下一刻就要轰然倾倒。
张三问道：“傻/逼你就要死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典带着满身满脸的鲜血，说道：“知北知北，我找了四十年的北，到这时才发现，你就是我的北啊。”
言罢，轰然破碎。
微风吹过，那破碎的身体化作一点点血色的荧光，漫天飞扬。
天空中那化作一道线的血色帷幕轰然消散，威势尚存的剑气一下子炸开，天空中又下了一阵剑雨。这一次，没有血色帷幕的过滤阻挡，剑雨的威力极大，场面再次混乱起来。
张三看着苏典身体消失的地方，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一枚已经生锈的戒指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是当年苏典离家只是张三亲手为她带上的。
张三没有流泪，她款款弯腰，捡起那枚戒指缓缓戴在手上。
“四十年前你不带我走，我同意了，这一次还不带我走，你说了不算啦。”
就在苏典肉身破碎的那一刻，就在他说出你就是我的北的那一刻，北海悲道谷中，长年的烟雾弥漫着，一座座破败的墓碑林立，在一座座残破的墓碑中间，一具横躺在地上的魁梧尸体，突然间张开了眼睛，放声大笑，笑中有泪。
一时间天空之上雷声大作，悲道谷中飘荡出振聋发聩的轰鸣声。
人间界，所有造化境以上的大修行者几乎是同时震动，有人晋入知北境了。
这一夜，杀神苏典向死而生，耗尽修为与神魂，远行百万里，原以为只是为了了却一份执念，却不料就这样找到了自己的北，这一夜，他含笑入知北。重回巅峰。
正在某处深渊下厮杀的一位中年人突然停下来手中的刀，抬头看着北方，大喊一声：“老爹，牛/逼呀！”
空中响起一道回音：“哪里哪里。”
中年男子回应道：“客气客气。”
空中那道声音再响：“承让承让。”
中年男子突然大怒：“你再跟我在这贫嘴，我娘就要死了，等我冲出这地狱渊我就带着潇儿去找你们。”
空中那声音突然喊道：“哎呀卧槽。”之后就再无声息了。
刚刚戴上戒指准备陪着苏典一起死的张三突然间长大了双眼。
因为在那戒指上传来一句话，那句话在她心中响起：“这一次，也是我说了算的。”
外界的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红光一闪，张三就消失在原地了。
一直到这一刻，来自悲道谷的轰鸣声才缓缓传来，那声音入到苏秀衣的耳朵里，在他的脑海中突然炸响，下一刻苏秀衣感觉自己的意识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无比宽阔的世界，脚下空中都是流动的气旋，苏秀衣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苏秀衣不知道，知北境乃是人间巅峰的存在，入之可称半圣，苏典含笑入知北，受天地恩泽，因为血脉之间的联系，苏秀衣的灵魂居然晋入了一种玄奇的境界。
下一刻，在这空间之中又出现了另外一道意识，那道意识比苏秀衣的强大许多，给人一种霸道的感觉。
苏秀衣看不清那道意识，但是却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
那道意识出现之后并没有苏秀衣那般茫然，而是四处游荡着，突然一阵波动传来，苏秀衣感受到是那人在说话。
“哈哈哈，这就是天灵玄界吧，没想到在你晋入知北境的那一刻，我们居然凭借着血脉之间的关系灵魂暂时相通了，老爹你在哪呢？”
这时空中一道声音传来：“别那么多废话，你在那地狱渊可还撑得住？如今我虽然晋入知北境，但是想要闯出悲道谷还需要一些时间，只是好在现在有你娘陪我说话解闷，你能不能等到老爹我去救你？”
那霸道的声音再次传来：“不用不用，你和我娘好好呆着就行了，不出三年，我定能冲出地狱渊，潇儿还在家等我呢。”
这时候，那霸道的意识终于发现了苏秀衣，于是问道：“咦？这小家伙是谁，老爹难道你和我娘还背着我又生了一个？”
空中那道声音没有说话，这时候苏典简直是快要气死了，自己这儿子一向比较大条，活生生的儿子在面前不认识吗？
苏秀衣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霸道的意识就问道：“小老弟，你叫什么名字。”
苏秀衣道：“我叫苏秀衣。”
“我叫苏狂徒，我是你大哥。”
这时候空中那道声音再也忍不住了：“混蛋，你是他爹。”
就在那道霸道的意识说出自己是苏狂徒的时候，苏秀衣突然间意识一阵混乱，刹那间几乎差点散掉。
而在空中那道声音说出苏狂徒是苏秀衣的爹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出现在了苏狂徒的身上。
苏秀衣感觉得到，苏狂徒的意识是近乎崩溃的，有些不可思议，有些欣喜若狂，还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良久，苏秀衣与苏狂徒的意识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空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时间不多了，快说句话吧。”
又是良久，苏秀衣与苏狂徒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话。
“儿子，潇儿还好吗，你们俩过得好吗？”那声音是颤抖的。
苏狂徒离家的时候，并不曾知道李潇潇怀有身孕，他只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就出现在了那满是杀机的地狱渊里，这十八年来他每天都在挣扎，十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活在仇恨与想念之中，他一直想着有一天他会冲出地狱渊，要把那两个害他的同族兄弟挫骨扬灰，抽出生魂来，日夜忍受地狱之苦，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哥哥，这十五年来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想着有一天他会冲出地狱渊回到自己那个小院子里去，潇潇还在等他，他想要告诉他，这十八年来你是我冲出那片地狱唯一的希望，可是这一刻习惯了腥风血雨的他，对仇恨与想念快要麻木的他，突然知道了自己有一个儿子，那是怎样的心情，家里那还在等着他的人啊，还不知道苏云顿与苏飞宇那两个人是怎么样的心狠手辣，她知不知道多加防备？怀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却没人照顾？是不是要整日整夜的守着孩子一个人给他换尿布？是不是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会想起我？是不是有一天实在等急眼了于是对着天空说苏狂徒你个王八蛋你就不要回来吧，我有儿子了我不等你了。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所以他慌乱，所以他不知所措，所以他声音颤抖。
“你在哪？”苏秀衣的声音是哽咽的。
从他小的时候，母亲就一直告诉他你父亲是个大英雄，他不会不回来的，所以他曾经梦到过有一天他会骑着马来，架着剑来，或者在自己一觉醒来他正在看着自己，他想了一万种这个男人出现的方式，但是当这个男人真正在你眼前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出现的方式不重要，他出现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说你这个混蛋，你消失了这么多年，你凭什么让母亲每次提起你的时候还总是念着你的好，你连母亲都没有照顾好，让她受人欺凌，最后病死在床前，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出现，自我出生我连见你一面都没有，你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过得好不好，但是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满，所有的由上一刻的想念下一刻就变成失望的痛苦在看到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都变成了一句：“你在哪？”
这一刻，苏秀衣在天南的雾隐城，苏典在地北的北海，而苏狂徒则是在这片大陆中心的地狱渊，这三个点，连接起来正好是横跨整片大陆的一条线，三代人，借着苏典晋入知北境的机会得以意识交流，不由得让人唏嘘
三代人，远和近。
突然间苏秀衣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又是熟悉的苏家门前了。
苏狂徒张开眼睛，身边还是源源不断用来的僵尸或者敌人。
苏秀衣呢喃着：“娘不在了，我过得不好。”
苏狂徒仰头靠在石壁上看着月亮，眼眶湿润地说着：“我在地狱渊，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很想你们。”
可惜对方都听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