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挂着彩条的考察小组的车队驶入学校时，学校看门的大爷正为大门口一地的新鲜尿液和几个有随地大小便习惯的黄须族少年争论不休。由于没有校长的亲临指挥，考察小组的到来让大家猝不及防，场面不仅混乱而且冷清。车队狂按喇叭五分钟方才获准驶入。但两旁的迎宾方阵不知道来的是谁，纷纷拥挤着前去察看。一时间前推后挤，场面一片喧嚣混乱。考察小组鉴于路边群众的热情，有些自作多情，排队走下汽车，挥手向大家致敬，有的还主动上前和身着民族服装的女同学握手，不料遭到民族同胞的强烈拒绝，甚至脾气暴躁的黄须族少年还用民族语言大骂他妈的流氓。考察小组尴尬地站在汽车旁，不知道该和谁接洽，还有关键的午饭问题如何解决，时间一长，个个显得很不耐烦。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句老话说得非常有道理。当场面向不可收拾的局面飞速发展时，看门的老大爷处理完尿液事件后及时赶到了考察小组面前，严肃问道：“同志，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考察小组听闻此言，像遭到了巨大的鄙视，高声答道：“我们是省考察小组的！”大家的猜测得到证实，现场立刻鸦雀无声，安静得可以听见黄须族少年趁看门大爷不备再次随地小便的声音。但没有校长的指挥，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怕搞砸了精心设计的欢迎仪式无法向校长交待。于是大家互相对视，露出生硬的笑，场面陷入更大的尴尬。
十分钟之后，大汗淋漓的周大力终于背着已经昏厥的校长出现在众人期盼的视野之中，现场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迎宾方阵还使劲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鼓号队奏响乐曲，彩带气球升上天空。考察小组立刻借机再次挥舞双手向大家致意，几个年轻的考察组成员早在等待期间就选好了各自中意的漂亮女生，立即健步如飞上前握手拥抱，连风韵犹存的女老师也未能幸免。随后考察小组闻到饭香，自动顺着气味鱼贯而入。
校长趴在周大力的背上，在喧闹声中悠悠醒来，看见考察小组奔向食堂快速变小的背影，生命之火再次燃烧，下令周大力快速跟上。德高望重的校长随车奋力奔跑了一千米之后当场昏迷，周大力背着他跑完剩余的路程，早就耗尽体力，寸步难行。此刻面对校长的命令有心无力，刚走两步就跪倒在地。校长新买的假发摔到迎宾方阵中，被热情的同学们不断踩踏，黑发瞬间变灰发，局部地区出现掉发。校长以大局为重，捡起来迅速戴到头上，一路小跑奔向食堂，以酒谢罪。我站在队伍中间，看着校长谢顶的挂满汗水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突然觉得校长这个职业比鬼怪还要可怕——虽然从没人拿当校长这么高尚的事来吓唬我。
欢迎仪式胜利结束，考察小组吃完丰盛的午餐之后昏昏欲睡，被直接送到招待所午休，一直休息到晚宴开始；更加丰盛的晚宴之后再参加具有浓厚民族特色的篝火晚会，和黄须族少女手拉手促进感情。
校长利用考察小组睡觉和娱乐的时间召集全校训话，对大家在欢迎仪式上的怠慢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为了杀一儆百，看门大爷被当场停职停薪。但一向认为自己为学校奉献了整个青春和生命的看门大爷却用超越年龄的速度跳上主席台，大声和校长理论。校长碍于身份，背手转身，不予理会。看门大爷在全校面前遭到藐视，破口大骂，许多脏话首次出版，强劲有力，新鲜刺激。台下的同学们闻所未闻，纷纷仔细聆听，暗自记诵。校长这样的知识分子最讨厌的就是撒泼打诨的无赖，但苦于不便在众人面前骂脏，以损自己儒雅大度的知识分子形象，只有苦等周大力这样的流氓来替自己解围。校长装作不屑一顾，听着看门老头越骂越脏，自己母亲那点事也被千奇百怪地说了个透，甚至眼看死去多年的外婆也要在看门老头嘴里从良家妇女改行落入青楼，于是为了捍卫家族的荣誉校长大喝一声：“住嘴！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看门大爷是劳动人民出身，骂起人来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除非皇上来了，不然决不停休。校长苍白的怒吼反倒激起看门大爷更大的激情，几十年光阴岁月中积攒的脏话脱口而出，天南地北，横贯古今。台下听众听得如痴如醉，佩服看门大爷真人不露相。校长被骂到满面通红，百口莫辩，感觉看门老头那双沾满泥巴的常年不洗的四十二码大脚正在自己的脸上踩来踩去，多年靠文化装饰的脸皮马上就要被无知的双脚踩破。校长很快失去分寸，遵守了狗急跳墙的原则，回骂了一句三字经：操你妈！看门大爷本已全面占领上风，正准备偃旗息鼓，见好就收，不料校长这样的文化人也能口吐脏字，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将骂战升级。而且越骂状态越好，口齿伶俐，妙语连珠，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平时轻微口吃的毛病此刻荡然无存。最后竟把矛头直指校长的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公然道出校长和某位五十岁守寡语文老师的绯闻。
校长一辈子为了建立自己的清名，多年压抑自我欲望，牺牲重大，面对其丑无比的老婆委屈了几十年。现在自己所有的苦心经营在看门大爷的污言垢语中轰然坍塌，实在忍无可忍。校长立刻调动自己隐藏于斯文之下的所有流氓潜力，开口还击，火力之猛，震慑全场。台下听众对于精彩的独角戏已经有些审美疲劳，对校长的软弱和词穷非常不满，甚至黄须族少年高喊着要求校长用拳头说话。没想到校长的反击如此凶猛，骂出的脏话毫不逊色于看门大爷；因为读过许多书，逻辑性和条理性更胜一筹。看门大爷面对完全出乎意料的凶猛反击，一时间竟呆若木鸡，被校长指着鼻子骂了足足五分钟。校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骂独身一人的看门大爷每天在“便民公厕”偷窥黄须族少女，并试图在夜间猥亵，是一个不要脸的鳏夫。此话一出，杀伤力极大，台下的黄须族同胞尤其是满脸黄须的黄须族少年怒不可遏，高喊枪毙流氓老头。
看门大爷最近正在计划续弦，校长的话对他忠厚老实的形象伤害实在太大，若让耶稣佛祖等重要人物听见，估计下辈子还要打光棍。于是看门大爷立刻组织语言反击，编造绯闻细节，耸人听闻，和校长展开激烈的对骂。戴着红领巾的王小书这天第一次感受到了书本之外的神奇力量，奇怪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群众对这场骂为何如此高度关注？校长再出狠招，大声宣布：看门大爷流氓老头寻花问柳惹了一身脏病，前两天去医院看病被自己撞见，曾跪地磕头央求他不要说出。多年被人瞧不起、青楼场所都被拒绝接待、被迫守身如玉多年的看门大爷听闻此言暴跳如雷，彻底和校长撕破脸皮，叫骂着冲向校长，老拳相向。
校长连续受到重创之后非常恼怒，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竟没有一人上来拉住看门大爷，胸中的愤怒全面爆发，立刻由守转攻，逼退看门大爷一轮疯狂的组合拳。两个老头在主席台上拳来脚往，打得好不热闹。大家在台下兴致勃勃地围观，天性爽朗的黄须族少年已经开始拍手叫好，残疾一班的郭强忍不住做出专业性的评点。可惜站在他身旁的是位面临失聪的大哥，对郭强精彩的解说毫无反应，只是对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表示反感。校长刚刚休整过的假发又被看门大爷一把抓落，扬手甩了出去，残破的假发如绣球一般飞向人群，大家一拥而上，都想亲手接住校长的贴身物品。
校长光着脑袋，看见台下因为自己假发而造成的混乱，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而这侮辱竟来自一个没文化的看门遭老头！于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校长全然不顾斯文，和看门大爷纠缠一起，彼此都试图将对方制服于死地。可惜两个老头年纪都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屡屡错失杀机。台下观众忍不住开始支招，却意见不一，混乱着传到台上，两个老头听见一句算一句，还是无法将对方击倒。最后两人互相支撑着在台上抱成一团，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像两只纠缠不休的癞皮狗。看门大爷虽然年纪稍长，却是劳动人民出身，年轻时力大如牛，所以在僵持中渐渐占得上风，终于在大家的期待中将校长摔倒在地，并将对手压在身下。台下的黄须族少年情不自禁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汉族人士观察得比较仔细，知道校长还没完全失去知觉，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得罪校长。看门大爷在欢呼声中骄傲地走下主席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学校大门口，端起印着一个硕大的“奖”字的大茶缸一阵痛饮，留下斯文扫地的校长躺在主席台上苟延残喘。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一次打斗，两个老头苍老而缓慢的身影始终让我难以忘怀。从此以后，我总以为自己要和他们一样，莫名其妙地不断和人争斗到老。小时候的我没有去想过为何站在我身边的老师不去劝架，长大后依稀猜测出其中一些原因，越发体会出读书人斯文扫地时的可悲与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