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号吹响之前大人们恋恋不舍地离开病房,一步三叮咛,两步一回首。特别是小川他妈,当着众人的面亲了又亲,也不怕小川的胡子扎了脸。值班的护士姐姐给我们量完体温后关上灯,开始坐在值班室熬夜为男友织毛衣,一针一线毫不含糊。后来我们在医院调皮不睡觉,护士姐姐就快速抽出毛线针抽打我们的屁股,把编织爱心的工具瞬间变作凶器。这让我想起我娘,她也很喜欢用毛衣针打我,但打完我之后她又继续充满爱心极其温柔地为我编织冬日的温暖,实在搞不懂她对我的真实态度。当天晚上我盖的就是我娘亲手为我制作的小毛巾被,透气保暖,保证我在夏夜里安然入睡,一夜无忧。过度溺爱的孩子总是过于娇气,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禁不起风雨。
后半夜我开始闹肚子,腹腔里的动静比小川的鼾声还响亮。但方便老年人起夜排尿的器皿过于秀气,估计禁不起我此刻暴风雨般的摧残。我只好出门找厕所,一开门看见医院走廊里白晃晃的灯光和泛着青光的地板,远处隐约传来护士姐姐毛衣针相互碰撞的金属声,浑身上下顿时寒毛倒竖。联想起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里最吓人的画面,实在没有勇气迈出房门一步。无奈生理的需求在文明的约束下催促着我必须尽快去厕所解决问题,不能再有半刻耽误。付清和王小书还处在恢复期,在我肚子的喧闹和小川鼾声的双重攻击下依然熟睡,推都推不醒。我只好用手堵住鼾声不断的小川的口鼻,活活憋醒了小川,让他陪我去。小川死活不答应,逼得我付出了五块大白兔奶糖的代价,才换得傻子小川护送我深夜出恭。
深夜的医院阴气十足,日光灯白晃晃的,照得地面青光闪闪;消毒水的气味比白天更加刺鼻,拐角处永远没有电灯,黑乎乎的还传出恐怖的声响。为了满足生理的需求我铤而走险,带着哈欠连天的小川拐过无数个黑乎乎的转角,在迷宫一样的医院里窜来窜去,就是找不到该死的男厕所。
这所医院的设计非常古怪,男女厕所并不修在一处,而偏要天各一方,仿佛牛郎织女。虽然我和小川路过了无数个女厕所,却就是不见男厕所的踪迹。我从小受过良好教育,又认识王小书这样的榜样儿童,所以即使情况紧急,也没有像关押多年刑满释放的流氓一样不顾一切地冲进女厕所。我拉着小川温暖多肉的手臂,捂着屁股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乱撞,忽然发现连自己的病房都找不见了,护士姐姐充满爱心的织毛衣的声音也悄然消失,整个医院陷入一片恐怖的寂静之中,甚至我和小川急促的呼吸声都被这绝对的寂静所淹没。后来拐过一个忽明忽暗的拐角,前面的走廊不见一丝灯光,淡紫色的微弱月光透过宽大的透明玻璃射在光滑的地面上,走廊的尽头淹没在黑暗之中,气氛非常恐怖。
我和小川待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正在犹豫之时,走廊尽头的黑暗处传来了异样的声响,似乎是人类缓慢的脚步声,又夹着沉重的金属挪动声。于是我联想到当时正流行的一部美国科幻片——《机械战警》,剧中主角是一个半人半机器的警察,走起路来也是缓慢而沉重,铁质的双脚和地面摩擦出巨大的声响,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我觉得机械战警在医院出现的可能性不大,英雄人物不是死就是生,没有时间感冒发烧出水痘。小川很紧张,拉着我往回走,拐角处忽明忽暗的灯光突然彻底失明,我和小川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一动也不敢动,静静等待着神秘物体从走廊深处的黑暗中浮现,再通过月光满地的长走廊,向我们步步靠近。
终于,一个穿旧军装的男子艰难地挪动着带轱辘的吊着输液瓶的铁架子,亦步亦趋地缓慢出现在我和小川恐惧的视野中。穿旧军装的男子挪动到走廊中间时,停下来大口呼吸,声音古怪而巨大,像谁拉动了破风箱。穿旧军装的男子伸出枯瘦的手臂,哆哆嗦嗦,使出浑身力气打开走廊上的窗户,颤抖着把头伸出窗外,然后全力呼吸。小川和我确定今晚肯定是见到真鬼了。这所医院的前身是一所战地陆军医院,无数冤死战场的孤魂在此徘徊,寻找杀死自己的凶手。眼前这位鬼兄估计就是输液时死掉的,多年来一直留在医院里,寻找生还的希望。鬼兄呼吸完毕,又开始费力地推着铁架子前行。
我一肚子的屎都被吓得凝固了,双腿更是犹如被水泥固定了一般,寸步难移。穿旧军装的鬼兄终于缓慢地走到我们面前,破风箱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变作轰隆隆的巨响,震得我接近昏迷。偏偏恐惧让人清醒,双眼忘记躲避,紧紧盯着穿旧军装的鬼兄缓慢而艰难地停在我的面前,他干瘪的嘴唇周围全是可怕的大泡,充满浓水。鬼兄哆嗦挣扎着往外冒气儿,不知道是要说话还是要露出血盆大口吃人,声音气若游丝,像是被人撕破了一般。由于紧张恐惧,我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为了方便我快速准确地听懂他的话,鬼兄特意将身体靠近我。我听清了他的胸口在漏气,像是破了洞的气球,再努力也不能充满新鲜的空气。鬼兄的嘴里冒出刺鼻的恶臭,像是吃了厕所的大便,又吞下火药,再在肚子里点燃发酵过一样。
小川毕竟年长于我,关键时刻沉着冷静,终于听清鬼兄说胸口疼要找医生。小川立刻胡乱指了一个遥远的方向,鬼兄张了张嘴又艰难地挪动了脚步。我看见铁架上的吊瓶已经干空,红色的血液开始向空瓶里回流,心想假如鬼也会死,鬼兄凭借如此缓慢的移动,在找到鬼医生之前估计还得死上八回。穿旧军装的鬼兄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怯懦的肚子失去恐惧后又开始翻天覆地。小川敏锐地发现走廊角落里月光斜照下竟然有一个巨大的痰盂。痰盂不分男女,实在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揭开痰盂盖,肚子里的东西差点破口而出,原来痰盂里已经盛满了发酵的大便,估计是和我一样深夜找不到厕所的前辈们遗留下来的。可惜前辈们过于自私,没有给后来人留下解决问题的空间——痰盂里满得连个屁都装不下了!
时间流逝,入厕的问题火烧眉毛,迫在眉睫,我只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夜闯女厕。进女厕之前我装模作样地喊了两嗓子,以确定里面没有洁身自好的妇女同志。得到确定后,我冲进女厕的隔间,迫不急待地开始解决问题。小川被我安排在门口放哨,一旦有风吹草动、妇女出现就上前拦截,大声喧哗发出信号,方便我畏罪潜逃。我的肚子问题瞬间得到巨大的缓解,心情顿时愉悦,感觉在女厕出恭就是好,怪不得女孩子撒个尿都要跑到厕所蹲着。
我蹲在女厕看着窗外的大树随着夜风摇曳,变化着各种婀娜的姿态,整个身心都投入在愉悦的排泄过程中。片刻,门外传来了小川的鼾声。对小川这种拿着五块大白兔奶糖还消极怠工的行为我实在不能容忍,只得中断愉悦过程,出门将其唤醒。小川说他实在太困了,宁愿归还奶糖也要回去睡觉。为了避免在女厕光着屁股被人抓住,从此以流氓形象示人,我只好又追加两块酒精巧克力,这才留住小川为我放哨。可惜等我恢复愉悦状态,身心却再也无法投入。门外的小川悄无声息,不知道是在酝酿鼾声还是已经潜逃。我冒着风险和小川不停地说话,小川很不耐烦,有一搭没一搭,不停地催我快点快点。
为了挽留归心似箭的小川,我不得不跟他聊一些刺激性的话题,问他对今夜巧遇鬼兄的看法。小川说肯定是鬼,而且刚死不久,说话还冒着热气呢。我说鬼不可能有热气,一定是人。小川说人不会长成那样,人要长成那样还不如做鬼,至少形象上符合鬼界的主流,方便以后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偶像级的鬼。接着我和小川猜测鬼兄在这医院干吗?为何要拖着大铁架子在深夜苦苦寻找医生?这个问题我们争执了很久,一度让我忘记了自己蹲在厕所。这时远处又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很轻,像是个小孩子。小川说一定是在鬼界怨气最重的小鬼出现了,不愿继续等待。但我许诺的两块酒精巧克力还没到手,小川只好继续站在门外,问我还要多久?我说马上就完。可就在我刚刚提裤站起之际,小川突然破门而入,小旋风般把我推进了女厕的隔间……
透过女厕隔间的门缝,我和小川看见一个穿着黄裙子的小女孩在水池旁洗手,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小川和我不知来者是人是鬼。假如是人,毫无例外是个女人,一旦被发现,流氓的称号将伴随自己一生,日后考上大学也是一个流氓大学生;如果是鬼,更不能被发现,女鬼洗手肯定要吃人。黄裙子女孩洗完手便向隔间走来,看样子要小便或者大便。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人都知道饭前便后洗手,哪有洗完手再便的?这女孩莫非就是小川说的怨气最重的小鬼!
厕所的隔间很小,充满了恐惧和小川庞大的身躯,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加上肚子的问题还没得到根本解决,关键时刻竟然放出一个响屁。小川没绷住,喉结抖动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成熟男子的欢笑。黄裙子女孩尖叫一声,拔腿便跑。我恍然大悟,断定黄裙子女孩必定是人,因为只有人怕鬼没有鬼怕人的。
很多年后我有一个喜爱写作的朋友写了一篇小说,名叫《头朝下的女鬼》,讲述的是他小时候看见村里一位年轻女子为了爱情头朝下跳井自杀,打捞上来一看,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活脱脱一个女鬼。长大后他来到繁华的北京城,看到这里夜夜笙歌,灯火通明,于是知道女鬼不会来这里,这座城市不会有爱情。我很喜欢这篇小说,时常在想这个城市会不会有鬼?后来我想无所畏惧的人也许就是鬼,是人总会害怕一些东西的,比如青春易逝,年华老去。
重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的屁股非常疼,不是因为刚才在女厕陶醉得太久,而是走出女厕时被值班护士姐姐发现了,屁股上拜毛衣针所赐,留下了三道鲜红的痕迹。虽然我还没有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但我小学的终极目标就是成为少先队大队长,让胳膊上时时刻刻都有三道红色的横道。三道红色横道出现在左臂是一种光荣,出现在屁股上就是流氓!虽然它比印在白色塑料片上更加深刻,我却不能天天露着屁股四处炫耀。为了避免我再次潜出病房,耽误护士姐姐编织爱情,我的内裤被护士姐姐残酷地拔下,只能在深夜裸露着下体努力入睡。
后来我屁股上的“光荣”火辣辣地疼,小川的鼾声回荡房间,睡眠开始变得奢侈。病床紧靠窗户,漫天繁星轻松映入眼帘,窗外微风徐徐。对于这样的夜色我已经见怪不怪,不会有所感怀,更不会沉醉其中,傻子样去悟一些所谓的人生道理。我只担心专心于爱情的护士姐姐会不会把我的内裤弄丢了?等到阳光充斥人间,我必须光着屁股见人的时候,我到底是应该捂住脸还是捂住屁股?在女厕门口被护士姐姐撞见的时候,我和小川被她骂为流氓。小川的智商不太领会流氓这两个字的深刻的生理含义,未曾发育的我也不太领悟其精髓,但知道流氓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因为挤牛奶的黄须族少女曾经无数次面带怒色地用这个词辱骂过负责购买牛奶的解放军叔叔;北京的大街上也会有许多打扮古怪的姑娘将这两个字毫不吝惜地赠与打扮更加古怪的小伙儿。那些小伙儿不断吸烟吐痰,出口成脏的模样我很不喜欢,更加肮脏的头发巨长无比,像厕所的墩布一样勾引全中国的苍蝇臭虫聚集,长到打卷的黑色指甲挤满了多年来从鼻腔里挖掘出来的鼻屎。小伙儿们由于多年不曾清洗过秀发,只能用指甲扣头皮,头皮屑雨点般落下,远远一看以为这个人正在融化。所以对于流氓这个评价我很不喜欢,却又无可奈何。流氓这两个字就像屁股上的三道红色痕迹,深深烙在我心里,让我辗转反侧,十分难过。望着满天心斗,我希望这世间真的会有神仙存在,来帮我回到从前,我一定咬牙找到男厕所,找不到宁肯活活憋死自己。
无论如何,脸面这个东西还是要从小妥善保管的。
很不幸的是,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于许多事情我开始满不在乎,最后终于失去爱护脸面这个良好的习惯,有姑娘叫我流氓的时候我反倒十分得意,觉得自己有了与众不同的鲜明身份。在我认同流氓这个身份的时候,我开始怀念躺在病床上看星星的那些日子。北京的天空永远都是灰黑色的,像胶水一样凝固在每个人的头顶,所有的星星都包裹在这灰黑色的胶状空间里,被夺去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