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宇宙天马探测器”按计划即将发射。胡校长的音乐剧在最后关头胎死腹中。小东姐姐也离我们而去,听说随一位在当日混乱中幸存的负责文艺工作的嘉宾北上采风,甚至没有和我们说一声再见。胡校长最新的计划就是带我们去发射现场看火箭发射,并在火箭发射成功之后就地开一个少先队大会,让大家交流心得体会,当场树立报效祖国的远大理想。小川依旧处于震惊之中,据说当日出动了四个身强力壮的消防员战士才让他重回地面。回家从来不发烧的小川高烧不止,智商严重下滑,意识模糊,不认识亲人朋友。我很担心他来之不易的艺术才华就此离他远去,从此真的一无所有。王小书回家后在日记中长篇记录了当时的混乱,字数突破两千,甚至需要王建军在一旁代替字典以解决错别字问题。王建军读了小川的文章很是感叹,对照了我爹写的专题报道,耐心劝导王小书还是坚持写作比较有前途,说医学的事儿实在太难,即便能将李明亮救活,但对于李氏兄弟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灾难。付清自从在舞台上解救了不知所措的龚筱筱,两人变得形影不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造型随处可见。武术少年郭强看了春心萌动,却只能将激情投入到剥洋葱的事业中,无尽的眼流诉说着少男无尽的心事。
发射“宇宙天马探测器”的地方是一个较为开阔的峡谷,四周群山环绕,据说这样既隐秘也安全,如果火箭爆炸,造成的破坏性后果也会因为山脉的阻挡而减少。由于一直以来发射成功率居高不下,甚至是百分之百,所以大量群众习惯在四周的山上观看发射。胡校长也将带领我们去占领其中一个山头,好让鲜艳的队旗高高飘扬。一般来说黄须族少年不太关心这样的围观活动,只有个别少不经事的放牛娃喜欢荒废时间驻足观看火箭像鞭炮一样被点着,而后冒着白烟飞上蓝天,消失成一个指头大的小点。但是发射当天无数中外记者云集四周山坡,长枪短炮装备得十分齐全;再加上当地群众从四面八方纷纷赶到现场,一时间整个山谷热闹非凡。于是黄须族同胞全民出动,身后跟着成群的牛羊鸡狗猪,想看看这此发射与以往有啥不同,火箭飞过自己头顶时会不会撒点金银财宝下来?
胡校长带领同学们在人满为患的山坡上寻找立足之地。武术少年郭强一马当先,举着队旗带领大家翻山越岭,仿佛他已经是光荣的少先队员。胡校长在来之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年轻时征服的山峰比普通人吃过的米还要多,所以才能收集到那么多宝贵的矿石。尚领导将保护孩子们的重任交给了胡校长,可惜胡校长自从踏上山路的那一个刻起,就体力不支逐渐掉队,最后完全消失,连配备了望远镜的付清也搜寻不到他老人家的踪影。全班同学只好任由郭强莽撞带队,见山开路。
我娘在我临行的前一夜梦到了我去世多年的爷爷,我爷爷在梦中向我娘发出最高指示,坚决不允许我第二天去看火箭发射。我娘第二天早晨将这个“指示”通知了我爹,我爹置自己老爹的劝告和自己儿子的安危于不顾,坚持要我亲赴前线见证祖国航天史上伟大的历史性的一刻。我娘坚持己见,尖锐地指出我爹是在离发射现场很远的地下指挥所见证祖国的航天历史,即使火箭爆炸八百回也毫发无损;但是身为全家唯一希望的我一旦遭遇意外将不可挽回。我爹瞬间被我娘击倒,决定带我去安全的地下指挥所观看发射,这样既见证了历史又保留了革命火种。小川继续在家卧床不起,据说体重已经下降,只比正常体重多出了五十斤,实在可喜可贺。
在地下指挥所里,我见到了王小书和吴记者,而比我爹更加勇敢却更加不幸的王建军则被指派协助几名外国记者到距离发射塔架最近的一个地方进行采访,以便近距离拍摄火箭腾空而起的勃发雄姿。王小书牵着吴记者的手显得越发瘦小,胸口挂着一张属于吴记者的采访证,让我很是眼红,期望自己能和他一样身上有点文化装饰,以掩盖自己识字不多的事实。
郭强带领众人成功登顶一座小山丘两个小时后,胡校长用史前最流行的爬行方式回归队伍,身上配备齐全的登山装备却不知去向。胡校长无法描述自己一路的真实遭遇,加之海拔突然高出一百多米,氧气骤然减少,导致呼吸困难,心跳加速,胡校长一时难以恢复当年笑谈间收集矿石无数的豪情壮志,很像为黄须族衷心耿耿看家护院的一只老狗。郭强站在最高点上拼命挥舞队旗,引得四周山坡上的人频频瞩目。
而此时此刻,我和王小书却并排坐在地下指挥所旁边的休息室里,面对着电视转播画面上的火箭,心里很紧张,实在无法想像火箭待一会如何腾云驾雾。我爹和吴记者进入指挥所内部进行现场采访,逐一询问每个专家的感受。专家们回答一致,表示很有信心,并且不断感谢党和国家领导;加上专家们长得十分类似,脸上的眼镜都比脸大,所以我怀疑我爹多年来一直偷懒,其实只采访了一个专家。要不就是我国的专家都是从多胞胎里挑选出来的,所以说话举止都是一模一样。
休息室里的小战士信心满满,一边剪着指甲一边向我们普及火箭知识,告诉我们火箭如何在空中分为三节儿,最顶端的一节儿如何从中间裂开放出探测器,探测器如何进入地球轨道,地球轨道具体又分为几种。在战士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一点也不耽误剪指甲及事后的打磨工作。我觉得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坐在指挥所旁边的休息室,至少也得坐在指挥所里面靠门的位置。王小书问得比较专业,比如探测器在太空中是如何获得动力的?小战士犹如遇到知己一般拿出纸笔,为王小书画出复杂的图形,看得王小书一头雾水。我虽然完全不明白小战士的激情讲述,但也知道感叹我国的探空事业终于后继有人。在王小书听得即将晕厥的时候,发射终于进入五分钟的倒计时。小战士立刻屏住呼吸,紧盯电视屏幕,再也不向王小书传授任何知识。
发射计时进入倒数十秒,山上的大喇叭和电视转播一同播放着发射指挥员激昂的倒数声,满山遍野的人群异常兴奋地跟着一起倒数:9、8、7、5、4、3、2……王小书和我相当紧张,因为我们听到发射指挥员的“点火”指令后,依旧不见电视里的火箭有何变化,担心火箭的反应和小川一样缓慢,到下世纪也飞不起来。休息室里的小战士突然大叫一声“不好,燃料泄漏了!”紧接着指挥所里一片杂乱,发射总指挥大叫着下达了指令:“紧急关机!”王小书顿时脸色煞白。没有起飞的火箭在几秒钟之后放出数量惊人的黄色烟雾,瞬间弥漫整个山谷,所过之处人群如割麦般齐整地倒下,无一例外。山上的大喇叭开始拼命疏导人群,可高亢的声音反倒使现场更加慌乱。人群如蚁,混乱着拥挤着躲避着致命的黄色气体,哭声喊声响彻山谷。黄须族同胞因为熟悉地形,逃得飞快,连家畜都没有损伤一只,实在令人称奇。
郭强同学由于不认路,这天将全校的少年儿童带到了当天唯一的避风处。此处为整个山谷最差的观看点,距离发射塔架相当遥远,用望远镜还得配合飞行员的双眼,所以同学们大都歪着脖子看发射。当隐隐约约看见一些黄色烟雾从山谷升起时,奇怪为什么晴空万里的会突然起雾?等到周围山坡上的人群开始疯狂逃跑、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喊叫时,大家才意识到出事了!但泄漏出的毒气只有极少数偏向这里,并且速度极慢;再加上留级多年的黄须族少年的准确指引,全校同学及时撤离,安然无恙。
在逃亡过程中,胡校长坚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体力充沛,可见年轻时绝非浪得虚名;郭强同学由于必须保护好队旗,加之刚才过于兴奋,耗去太多体力,落在队伍的最尾端,不幸遭到黄烟袭击,两眼流泪不止,仿佛又回到了厨房剥洋葱的岁月。个别具备死里逃生潜力的群众看见远处郭强同学举着的屹立不倒的红旗,立刻燃起生的希望,用菜叶子捂住口鼻,向着红旗死命奔来,犹如当年被地主老财欺压多年的劳苦大众见到了亲人红军。
地下指挥所的王小书看着人群在黄烟中毫无挣扎地瘫软在地,浑身发抖,汗如雨下,因为他爹王建军距离火箭仅咫尺之遥。电视转播似乎考虑到了王小书此刻的心情,瞬间变成“请您欣赏”——成群的羚羊在非洲大草原上尽情奔跑,赵忠祥爷爷的声音充满磁性。但它们并不知道,危险正在步步逼近,下一个镜头自然是趴在草丛后面跃跃欲试的狮子。指挥所陆续进出着焦急的人们,汽车在门外频繁地来来回回。我爹突然探出个脑袋,异常严肃地叮嘱我:“千万不要乱跑,出事了!”救护车的笛声在远处响起,王小书再也坐不住,冲出房门一路跑去。
而此时此刻,山上的付清拉着龚筱筱的手在奔跑,仿佛一切只是为两人准备的游戏,莫名其妙的爽朗笑声不合时宜地飘扬在空中,周围的少年们也都一起跟着傻笑;胡校长紧紧跟着黄须族少年在奔跑,虽然疲惫却不期望终点,也不诧异身后的笑声,只是在奔跑,倾尽全力;抗着红色队旗的郭强在奔跑,并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追逐着他高举的希望,只是前方还在奔跑的人群需要追赶;王小书在奔跑,因为王建军身处险境,却不知跑向何处;我也在奔跑,跟在王小书的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此时需要奔跑。我的膀胱又有一些疼,也许又要尿裤子了。
我们就这样奔跑着,途中无所畏惧,各怀心事,脚步通向何处不得而知。
事故的结局是灾难性的。
许多人当场死亡,我听说神秘的发射基地的核心地区也死了好几个人,有一个还是从北京来的大专家;一部分人全身皮肤溃烂,呼吸困难,躺在人满为患的医院走廊里挣扎。发射现场周围的植物几周内全部枯死,水源也遭到污染,黄须族同胞不得不背井离乡向着安全的地方迁移,一路留下许多家畜的尸体。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远在首都的人们无法知晓。可是死亡驻扎在小城中,让我们无法回避,即使电视里的世界依旧歌舞升平。据说如果火箭再晚熄火0.1秒,将会挣脱发射塔架的束缚,却不会飞上天空,而是在山谷中直接爆炸,周围几公里内都将无人幸免。好在火箭没有爆炸,对于侥幸逃脱毒气的人,也许这是一种幸运。但泄漏出来的大量的液体燃料在空气中挥发,最终还是变作了杀人的武器,让人沦为不幸。王小书曾经的理想就是治愈所有被毒气侵害的人们,这是他对李明亮的许诺。可现在,面对滚滚黄色烟雾,现实打压着理想,八岁的王小书黔驴技穷无能为力。
王小书的奔跑追不上他爹王建军离去的步伐——死亡突然而至,让人猝不及防。没有谁会为命运做出启示,无论幸福与悲哀。戴着防毒面具的王建军和两位外国记者一起死在离汽车只有三米远的地方。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坚强的王建军在毒气的侵袭下整整爬了一千米,满地血迹,触目惊心。王小书悲痛欲绝,卧床不起,水米不进。吴记者一直照顾着王小书,我爹也时常带我去探望他,回来的路上还紧紧握着我的手,感叹王小书命运多舛。因为我娘在梦中得到我爷爷的启示,我虽然悲伤却还是幸福地和亲人在一起。小川逐渐康复,画笔下的世界变得愈加苍凉。王小书的悲伤笼罩着他,虽然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世界确实已经非同往常。付清和龚筱筱依旧形影不离,双方的家长忙于事故的善后工作,无暇顾及在灾难中突然萌发的年幼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