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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记者曾浩负责调查的一起案件 (2)

张亮叫我读书,这倒不是他讥讽我。他对我很好,我们亲如兄弟。在更小的时候,他曾经打不过我,那时我还是个肥胖儿童,他则纤细渺小。我们掼四角、砸铜板、斗鸡子。有一回,我将铜板扔到了他的脑袋上,流了许多血,第二天他还头裹纱布、背着书包跑到我家来喊我一起去上学。所以,在少年时代,在这个至今仍然混乱的乡镇中学,从来没有人欺负我,因为即便到了中学时代,我们每天上学还是一起,谁会欺负天天和他一起的人呢?这里要说的是,张亮家那时比我家穷,只有一辆自行车,是其父亲卖菜专用,所以每天都是他骑着我的自行车带我去学校。在去学校的路上,那个大坡至今还在。但他从来没有叫我下来过,他像他父亲拖菜一样使劲蹬车,直至坡顶。在坡顶他会停下来擦把汗,然后命令我坐好,这才一起享受滑下大坡的速度。初中毕业后,张亮就离开鸭镇到外面混世界去了,自此以后,我就很难遇见他了。关系也疏远了许多。只是每年寒暑假才可以碰到。碰到了就互相问问情况,如此而已。

我在城里读书,没有想到张亮会突然跑来看我。他的意思是,想在我的宿舍住几天。我答应了,那是我失恋的日子,我需要张亮给我力量,但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失恋的事。他看见我的被面、床单上布满了风干的精液,大摇其头,并说要给我找个女人搞一下。当时我无法接受,即便今天也未必接受。于是,在那几天里,他和我白天一起夹着书本去上课,晚上睡在一张床上(这情景有如朱文《弟弟的演奏》中那个表哥)。我的同学们都被他吸引住了,每个夜晚,宿舍里都被闻讯而来的男生塞满,他们安静地听一个闯荡江湖的同龄人谈论为他们所不知的新奇事情,群情振奋,无比崇拜。后来,我们班一个女生对张亮产生了好感。事实正是如此,比较起来,肃杀阴冷的张亮比校园内任何一名男生都更具男子汉的魅力。不巧那位女生的男朋友知道情况后,来到我们宿舍找张亮,张亮没有和他谈一句话,他看了来人一眼,那人就退缩出去,就势离开。好在张亮并不对那位喜欢他的女生有什么表示。所以,大约住了一个星期,张亮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是张亮躲避“严打”才来找我的。他临走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说,兄弟,我走了。

现在我想谈一谈《南京晚报》的记者曾浩。他和我认识时间并不长。因为写作,我先认识了江敏,江敏说,李黎不错,我就认识了李黎,同时认识了李黎的朋友赵志明,然后我就把在网上认识也同城的张浩民和彭飞喊过来吃饭。后来张浩民过生日,摆了次酒,酒后,韩东、顾前等人回家去了,刘立杆、外外及我们几个人去半坡村喝酒。到了半夜,大家都觉得很无聊,这时候刘立杆打了个电话,叫来一个人,此人就是曾浩。曾浩当时胡须很长,我以为他岁数很大,但又看着面熟。不过还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后来大家随外外去延龄巷的一家广东菜馆夜宵,我的眼镜在大雨之中掉了一块镜片。很不舒服。赵志明喝醉了,在雨中冲天空大喊大叫,莫名其妙的诅咒同道路上的雨水一样泛滥成灾。

我还记得光着脑袋的刘立杆在我的前面大步奔跑,雨水紧追不舍,看起来就像个越狱的逃犯。然后就是大家坐在那家广东菜馆沉闷地喝酒。当时已是凌晨一两点的样子了,我之前很少熬到那么晚,疲惫不堪,加上眼镜的问题,简直忍无可忍,即便那家菜馆有个看起来非常舒服非常像一百年前皖南或浙西的深院小姐的服务员——或者正因此——我打起了瞌睡。刘立杆几次问我,都把我惊醒。但很快又进入迷糊状态中。后来,突然我听见曾浩提了个问题,小五子你认识不认识?我看大家都在看我,知道是问我。我就说,认识,一个村的。他就说,那我们见过啊。我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我只能用小五子喊我的名字来求证,我说我那时候叫阿西,你真的认识我?他将筷子一顿,说,操,就是你,阿西,没错,我还去过你家呢。

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的。那是1998年,我还住在鸭镇。我们村的小五子那时跟曾浩是朋友。小五子又跟我关系很不错,每次回鸭镇都会到我家来聊上半日。那时候我在家里读《鲁迅全集》和《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另外还兼读一套民国年间出版的朱熹校注的《四书五经》以及一些书法碑帖。在古籍里,相比之下,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喜欢《左传》和《桃花扇》,尤其是后者,我认为它简直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千古绝唱。关于书,我不说了,说我的读书环境吧。窗前,是一株巨大的泡桐树,它叶子硕大,花香呛人。我总是在它的阴影下无所事事地站立在窗前用毛笔写大字。泡桐这种树木长得太快了,日新月异,快到令我忧伤。不仅如此,在那些湿润的下午,我听到那些在树顶的鸡鸣就感到十分空虚。我总是感到空虚,我太空虚了。我为自己的空虚而感到空虚。

在这样的生活中,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去找邻村的王奎玩,王奎比我大几岁,也没娶老婆,跟着他爸爸在镇菜场摆个肉案卖肉,年底也给农户杀猪。他也喜欢写大字,颜真卿写得还很不错。我常常在有月光的夜晚从田埂上抄近路去王奎家玩,他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怨恨自己没有发财,也没有发财的门路。我则背对着他拿他的毛笔在纸上随便画字。画得好的,就举起给他看。画得不好的,他来看了,我就用笔将它涂抹掉。有时,他也会晚上到我家来,每次来都会带点猪杂碎给我,我自然不会有多客气,收下了事。1998年我在《南京日报》和当时一份主要由楚尘编的《东方文化周刊》上看到了朱文发起的“断裂”运动,十分激动。所以王奎来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写的有关这个活动的一篇文章给他看。那篇文章的意思在表达我对这一运动的支持的同时,也表示了很难理解韩东所说的“鲁迅是个老石头”的说法。王奎扫了眼,没有多大兴趣,他的兴趣始终是发财。这让我很扫兴,他也不太高兴,没坐多久就走了。他一走,我的门又被敲响了,是小五子夜访而至,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材瘦削而又高大的青年,他,就是曾浩。

我现在说这个的意思旨在告诉曾浩,你与你现在所调查的案件的凶手擦身而过,也许你跟小五子来的路上曾看见王奎不断闪灭的烟火。与此同时,你也经过了被杀死的张亮家门前。也许你在经过他家门前的时候,因为他房间的光亮曾侧目一暼。而张亮其时可能正在家中洗脚,准备上床睡觉。就是这样。

王奎是个不错的人。他虽然杀过猪,但身宽体胖,满面红光,为人敦厚。他想发财我可以理解。他的堂兄弟们都在外面搞运输,很有钱,所以他的堂兄弟们都盖起了非常壮观的三层小洋楼,使王奎家的1982年盖的三间破平房很丑陋。不仅如此,他的大伯大妈还很明显地表示了对王奎一家的鄙视,这令王奎十分痛苦,他经常顶撞他爸爸,觉得他爸爸没本事。他爸爸也骂他,说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还靠老头子混日子。他说,不怕老子穷,就怕儿子养得怂,你这么怂,倒怪老子来了,往哪儿说也说不过去。王奎自然不是真的想把怨气撒在他爸爸身上,而是他实在太有怨气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有时跟我说,如果不能发财,还不如去死。我说,我可以替你跟我们村的张亮讲讲,他在外面混得不错,你可以跟他混混看。王奎说,哦,张亮啊,算是“名人”啰,我知道的,活老鬼一个,打架斗殴抢场子,跟人家打架就打架了,居然用铁棍子打,把人家打倒也就打倒了,还在人家胳膊上猛跺,把人家胳膊跺成三截你知道吗?有这么残忍的人吗?叫我跟他混,我还看不起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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