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饲料厂因为亏损严重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方老师搬到四楼和左老师同住一屋了，由此她和钟馨住得很近了。因为
经常在楼梯口碰面，钟馨与她渐渐熟悉起来。但因自己的处境，钟馨不敢希冀能与
她走得更近，更不敢奢望能与她结为朋友，所以每逢两人见面也仅仅是点点头，打
声招呼而已。
方老师今年刚满三十一，身材高挑苗条，有乌黑浓密的长发和一口洁白漂亮的
牙齿；她性格直爽，敢想敢干，还有一副漂亮的嗓子。她原来在一家毛纺厂担任主
管会计，由于毛纺厂不景气，不得不另谋出路。当她在报纸上看到学校刊登的招聘
广告时，出于对事业单位有稳定的福利待遇和对老师这个职业的向往，她凭过硬的
本领，在招聘考核中过五关斩六将，一路笑到了最后。
一开始，她抱定决心，要在学校好好干一番事业，她对每节课都倾注了满腔
热情，与学生的关系也处得非常好，由于她能把课本的理论与实际操作结合起来，
学生都非常喜欢听她的课。她也曾代表学校参加区级教学观摩讲评活动，并为学
校争得了荣誉。
原以为，她在学校的前途会一帆风顺。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正由于她的实
践业务能力强，学校领导把她从教学第一线调到饲料厂担任主管会计。一开始，她
是百般推辞，一方面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教学岗位，另一方面她深知饲料厂的前景不
容乐观，再者因为她是从毛纺厂出来的，不想再去从事繁杂枯燥的会计工作，她更
乐意在教学上有所建树。
可是，不管她怎么不愿意，学校领导的话就是命令，容不得反抗，她只能到饲
料厂上任了。
这一去，她目睹了饲料厂从筹备到生产所发生的一切。出于对会计制度的坚持，
她对采购业务及报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这却成了她灾难的开始。领导原以为方
老师在试用期不敢怎么样，但低估了方老师的反应。
而且，领导不是检讨自己的作为，而是迁怒于方老师。这不，方老师的苦恼也
由此而生了。
这天钟馨从菜地劳动回来，路过楼梯口，便看到方老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
钟馨不明白一贯活跃的她今天为什么如此消沉。听到脚步声，方老师抬起头来瞥了
钟馨一眼：“回来啦？”
“是。”钟馨向宿舍走去，在门前放下锄头。
方老师趋近她，问：“这么大的太阳你也不怕，还敢到地里劳动？我坐在房间里
一动不动都出汗哩。”
“没什么。”钟馨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习惯就没事，而且出
汗也是好事。”
“可是，看看你的衣服。”方老师打量汗涔涔的钟馨说：“浑身都湿透了，好像从
水里捞出来似的。”
钟馨满意地笑着：“出汗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你呀，真怪。”方老师善意地笑了，笑容很勉强：“行为方式总是与众不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钟馨蹲下身子洗脸，疑惑地看了看方老师，“你
怎么啦？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方老师颓丧地摇摇头：“唉，我能有什么心事？”
钟馨站起来挂好毛巾：“你脸上写着哩。”
“不瞒你说，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方老师犹豫不决，吞吞吐吐，“说出来
应该没事吧？”
“你相信我吧？”钟馨真诚地说：“如果相信我就说出来，不相信就不要说。”
“我……”方老师终于下决心：“我豁出去了，其实我也是没办法了，你说我应
该怎么办呢？”
“别急，慢慢说吧。”
“知道吗？我现在还不是学校的正式教师，我……”
看得出，方老师是怀着很大的决心才能把这些隐藏心中且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
的。钟馨专注地聆听着：“那又怎么样？”
“当初来应聘时，说只要试用期一到就给我转正，可现在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学校还没有给我转正的意思。唉，要是知道今天会这样，当初我就不会来应聘了，
现在我也没有退路了。”
“真的？”钟馨惊诧地看着方老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没有去问校长吗？你应
该去问一问的呀。”
方老师丧气地说：“问过，可校长总是含糊其辞，我以为只要努力工作，校长会
看到我的成绩的。可是前天，魏老师突然问我：‘你到现在还没有转正，你怎么不着
急呀？’”
这里说的魏老师可是在全校响当当的人物。她年方四十、高个儿，大嗓门儿，
穿着时髦，平时手上总是戴着金戒指，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她原来停薪留职，最
近才回到学校；之所以放弃经商，回到学校，是因为最近上面下了文件，规定早年
停薪留职的职工必须回原单位，否则，将被视为自动辞职。另外，她也想回来，在
学校混到退休，可以拿到稳定的退休金，何乐而不为呢！她一回到学校，凭着出色
的交际手腕，很快就成为学校领导的心腹，学校的大事小事没有她不插手的。她大
包大揽，甚至越俎代庖。有人谑称她是不挂职的、领导的领导，她也自诩是学校的
顾问。
“我很窘迫，我不敢承认我还没有转正的事实，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转
正，我早就转了。’可是，她却奸笑起来，说：‘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我和你说这
事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能这么干等着，想转正就得送礼。’还说别的老师已经行动了，
怕晚了赶不上。”
送礼？这也要送礼？钟馨鄙视地摇摇头：明摆着利用手中的权力勒索财物，这
就是典型的索贿。看到方老师被歪门邪道挟持，钟馨生怕方老师一时糊涂，丧失主
心骨，干出有违伦理的事情来。
“行动了？”钟馨失声喊了起来：“她和校长是一伙的，他们之间肯定串通好了。”
“这我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
“所以，你的意思是随波逐流，‘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也是没办法啊。可是，礼我早送过了，去年春节的时候我给校长买了香烟，
还有几瓶好酒和水果。上次我把我爱人单位发的一些购物券也送去了，还不行吗？
难道还要再送？多少才够？”
“对贪婪成性的人来说，你送多少都不够，那是无底洞。”钟馨心情复杂地望着
方老师，心想：“我的担心并非多余，我相信就你骄傲的个性，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可现在拥有真才实学的你最终没能挺起你高傲的头颅，也向世俗屈服了。”钟馨很是
失望，如若不然，她很想与方老师结为同盟，共同渡过目前的艰难时期。钟馨幽幽
地问：“问题是你得罪过校长没有？”
方老师口吃起来：“那就是饲料厂的事了。”
“明白了。”钟馨点点头，“这就是关键，你在饲料厂做会计，因为财务问题和他
有过节，他能高兴吗？”
“可是，我都是为了工作。”
“是啊，你是为了工作，可你不知道学校的情况？现在的会计就是校长的傀儡，
校长说什么就听什么，哪像你呀？”钟馨并非嘲笑方老师，而是有意试探方老师，
故意将她的军。
“账目没有正式发票，都是白条，作为会计难道不应该坚持原则吗？”
“你错就错在坚持原则，现在还有谁坚持原则？在我们学校的气氛下你能坚持
原则吗？”钟馨感慨万千，“难怪你早早被撸下来了，你怎么不利用当会计的机会去
和校长套近乎呢？”
方老师不解地问：“套什么近乎？”
“原来你也不谙此道呀。”钟馨哑然失笑了，“现在的领导都用自己的心腹管理财
务，你只要顺从领导的意思，那校长肯定把你视为心腹了。”
“你这样说话简直是侮辱我。”方老师不高兴了：“我是那种是非不分、没有原则
的人吗？”
“对不起，我说错了。都怪我口无遮拦没分寸，可是我绝对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钟馨赶紧道歉。
方老师没吭声。
钟馨真诚地说：“不过，方老师，我佩服你，你虽然还在试用期，但你能为财务
监督坚持原则，实在太难得了。像我们学校，现在，谁还敢说真话呢？”
“别给我戴高帽。”方老师拍了拍手，“现在我该怎么办？要是再不能转正，我的
档案就被退回人事厅了。”
钟馨坚定地说：“你再去找校长，问他为什么还不给你转正。不过，这次要注意
口气，要委婉哦。”
“已经问过了，他每次都以‘没有指标’来推脱。”
“哦。”
“昨天下班时我都没力气了，勉强回到家，一打开房门就放声大哭，我儿子吓
坏了，他跑过来拉着我的手问：‘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我当时说不出话来，我
儿子给我父亲打了电话，结果我父亲连饭都没吃就跑来了。你说，我父亲这么大的
年纪，他这样着急跑来，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让年迈的父亲伤心难过，我的心像
被刀绞似的。”方老师心痛地说。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让钟馨颇为感动，就她现在的处境还有谁能如此这般把
自己的隐私向她和盘托出呢？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钟馨暗想，这也许是上天赐予
的礼物，是两人友谊的开始。钟馨极力宽慰：“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要有信心。”
“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
“这种时候你一定要坚强，方老师，你要知道一个人处在困难的时候不是所有
的人都能怀着同情心的，有的人会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钟馨并非是危言耸听，她
是有着太深的体会了。
“我觉得你值得信任。”
其实钟馨不知道，在她每天到地里劳动或者默默独处时，方老师就留意她了。
方老师惊讶于钟馨的沉稳和倔强，也敬佩钟馨不向现实低头的勇气，在她看来，钟
馨虽然没有像别的老师那样具备八面玲珑的本领，可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能洁身自
好，真可谓“出淤泥而不染”。
“谢谢你，可我帮不上你的忙，只能在道义上给予支持。你的问题迟早会得到
解决的。”
方老师叹了口气：“没想到教书育人的地方的领导也会这样，我过去在工厂都没
有碰到这种事情。”
是啊，别人都以为教书育人的地方应该是纯洁的，是没有权钱交易的。什么时
候我们的学校被权力交易所腐蚀了呢？这一切是怎么演变的？钟馨亲历了几任校
长，最让她怀念和称道的莫过于老校长，同样怀念老校长的职工也愈来愈多。老校
长在任时总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课时费也总是定得很低，平时的花销也是量力
而出，能省就省，从不浪费一分钱，为学校守好钱袋子；在他离任时，学校的积蓄
多达一百多万元。可就因为这样，他被一些职工骂为吝啬鬼、守财奴，“不懂得为
职工谋福利，干嘛不趁着在职期间多捞一把，不为自己也应该为职工嘛”。当初他
退休时，一些职工暗自高兴，以为赶走了一个不识时务的老古董，赶走了发家致富
的绊脚石，就能够施展“宏图”，谁曾想到今天学校的处境会变成这样？这时候，老
校长那瘦小的身躯突然变得高大起来，大家也更加期盼上级能够听到职工们的心声，
赶紧派新的校长来领导学校，重振学校。
“没办法。我很怀念五十年代，那时候的人们多纯洁！可现在，钩心斗角、阿
谀奉承，唉……”钟馨无奈地说。
“是呀，我也有同感。”方老师感激地看了钟馨一眼，回房间拿来一个苹果，“给
你，今天真是谢谢你，要不然，我的心情还不知道有多糟哩。”
“不客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