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命的第一阶段终止在高中毕业那个夏天。父亲希望结巴离开内地。他想去北方的大城市,因为全国有音乐理想的人都去了那儿 ——近来从书中读到当年的布鲁斯吉他手从密西西比三角洲出走,北上芝加哥寻找酒吧和唱片公司时,结巴不禁叹息。刚上高中时,柔嘉也说过她希望将来能出去闯闯。志愿交了一阵,她对此只字不提,结巴忍不住问,她才淡淡地说自己准备留在本地念大学,说父亲常年在国外,家里就她一个独生女,还是不要走得离母亲太远。结巴虽然失望,但想到每次放假回家还能见面,也算是安慰。
不过,高考后结巴无法忍受将要来临的分别,第一次给柔嘉写了封信。一封厚厚的表
白信。回信很快就来了,也是厚厚的,信封上是她清秀而有点古板的字迹。结巴大喜过望,但又感到有些可疑 ——信封上没留寄信人地址,也许柔嘉是为了不让他父母知道?而且万一无法投递,邮局也不能把信退回她家,落在她父母手中 ——无论她写了些什么,对于两个家庭都会是炸弹。这么做很合理。她很聪明。
结巴用刀片把信封小心挑开,把内容抽出一半,只见自己的字迹透过自家的信纸,顿时双眼发黑。
我要好好上学了。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了。依然是清秀而有点古板的字迹,留在表白信背面。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她决定忘记他,也希望他忘记她。也不希望他父母乃至喜欢偷拆的邮差知道她是谁。
这些年来,结巴一直在回味这句话。为什么说 “要好好上学了 ”?上学和爱情有任何冲突吗?她并没有说 “我不爱你 ”之类的话。也许她有难言之隐。也许是父母不允许她早恋。这很有可能。她是独生女,家教很严。也许她真的打算好好学习?这也很有可能 ——她上高中后,女强人的架势显现出来。至少在学校是这样的。在柔嘉楼下徘徊着度过几个失眠夜晚后,这些想法终于让结巴轻松下来。她没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也许她只是不喜欢写信这种方式?结巴这种自问自答的思维方式便是那时形成的。
大学第一个寒假,结巴兴冲冲赶回故乡,却发现那扇窗上挂了多年的窗帘不见了 ——柔嘉家的房子已经易主。老同学们只知道她全家移民,走得很匆忙。结巴知道萍儿是柔嘉最亲近的朋友,肯定会有线索,谁知道她也离开了。她的下落倒是尽人皆知 ——高考落榜后便嫁到了南方当老板娘去了,据说是指腹为婚。她是个柔弱的漂亮女孩,不像柔嘉那样有男孩般的自立,所以这结局也是命。但柔嘉选择了一种什么样的命运?自己的命运也将随之改变?
那是结巴度过的最寒冷的冬天。如今深秋来临,结巴不知道这异国的冬天又会是什么感觉。
在结巴眼里,柔嘉也是个怀旧的人。回忆往事是二人在电话里最美好的时刻,就像同去电影院看一场老电影。柔嘉感谢他寄的现场录音,说那首歌把她带回了童年。不过她竟然没听出这歌是结巴本人唱的。可能是你录得太好了。可能是我从没听过你唱歌。柔嘉笑道。结巴虽然有些失落,但在他心里,这首歌只属于一个女生 ——初中毕业那年夏天的营火晚会,柔嘉玩输了游戏被罚唱歌,结巴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她的声音很小,但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听从不唱歌的她开口,现场静得只留下炭火的噼啪声。结巴当时就坐在柔嘉身边,看着火光在她眼波中摇曳。他的脸肯定是红的,幸亏被火光掩护了。他是惟一没有鼓掌的人。他并不是在陶醉中忘记了。他当时几乎想跳起来摆手让同学们安静,让她再唱一首。
这歌只属于那个年代。柔嘉喃喃地说。永远也回不去了。好在有你帮我记着。
若是提到现在和未来,二人就显得无话可说。这是高中以来他们的困境。也许和柔嘉的性格有关 ——从那时起,她就再没穿过黄裙子,越来越像个男孩,争强好胜,心事重重 ——人都是越长大就越不快乐,就像萍儿,高中毕业,一生中自由美好的时光也许就告一段落。结巴问过萍儿的去向,但柔嘉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只说出国后就没了联系。
入冬第一场雪里,结巴打电话向柔嘉报告。她是地道的南方人,如今还在南方,对雪依然是好奇的。我们只隔了几百里,但这边从来都不下雪,连冰都没结过。她说。
结巴找个小瓶盛满林中最干净的积雪,写上自己的名字,小心藏进冰箱冷冻室最靠里的角落。老余每次买鸡肉总拣最便宜的大包装,再加上凯文的各种速冻食品,冷冻室总是塞得满满当当,结巴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把这些内容重新填回去。过几天他忍不住想把瓶子掏出来看看,被胡熊制止,说雪这东西见热气就变形,不要瞎看瞎摸。
与结巴相反,胡熊只记得今年夏天以来的事。他觉得自己是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晓野兔子是接生的护士。生命最初那几周,他白天在挤满机器的暖房里练体力,护士每隔一会儿就来看看他。晚上和假日,他在另一间空荡荡的冷屋子里冥想,护士就住在一扇门后,不时会看看他,哄哄他。
胡熊知道晓野兔子的生日在十一月,但不清楚是哪天,便在十月底买了礼物。小镇街头没有礼品店。最后他还是进了应有尽有的沃尔玛,买了个大号相册 ——大得可以装下她旧相册里的全部照片,还有好多富余空间。胡熊想写个条子,让晓野兔子把那些藏起来的照片都拿出来,然后再照些新的。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是聪明的。
相册封面是一头熊和一只兔子。拿回家后,大家都凑过来看。
这个小动物好像是猪。结巴看了看说。是头小猪。
这个家伙?这不是小熊维尼和皮格莱特吗?猪啊!凯文说。
猪就猪吧。胡熊学凯文的样子耸耸肩。
胡熊和结巴是寒假第一天上路的。离开小镇不久,天降大雪,只好减速慢行 ——本来为了赶时间,是抄小路开的,小聪明成了不幸。胡熊头晚还查过天气预报,谁知这寒流来得如此迅猛,深入南方。积雪全面覆盖世界,因为是小路,连车辆留下的痕迹都没有,只能靠稀疏的灌木和电线杆判断路的走向。后视镜里只有两道浅浅的轮印,渐渐被白色吞噬。
车里的两双眼睛在沉默中盯着这白茫茫的天地,无人建议打道回府。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像是通向极乐世界要经过的最后一片险境。思念中的姑娘就在远方晦暗的天幕后,一个温暖的海滨城市。咱们明年能到吗?结巴故作轻松地问。胡熊掐指算算,说应该没问题。二人都笑。车每次扭摆起来,打轮踩刹车都不管用时,二人就笑着吆喝,像是要让一匹驽马站定。
不知过了好久,高速终于在远方浮现,像条垂死的巨龙横卧在苍茫大地上,快要被雪埋没,只有些鳞片闪着光,那是开灯行驶的大小车辆。二人大喜,好不容易蹭到巨龙身下,加油站的灯光格外温馨,但两人早已把酒瘾忘在脑后,匆匆加满油便转上高速。胡熊没有雪天驾驶的经验,在中间那条道上小心翼翼地开。结巴明白在柔嘉下班前赶到已经完全不可能,只能明天再到办公室找她,便安慰胡熊说自己不急,反正自己只是暗示过柔嘉要去拜访她,具体行程也是胡熊说起要进城才临时决定的 ——算是不谋而合。两个男人憋足了劲要给两个女人惊喜,决议还是稳妥为上。两旁不断有货柜车慢慢超过去,屁股肮脏,后轮把黑色的雪踢起来,打在火鸟身上噼啪作响。结巴回头看看后窗外的冰盒,已经肮脏不堪。没关系,进城后用水冲冲就好。或者就这么
送出去。胡熊安慰他。历经艰险,这礼物增值了!
按胡熊的计算,照当前的速度前进,入夜怎么也能到了。但现实并不乐观,一路上车祸连连,每次都要堵很久。其实也不是大事故,无非是打滑,眼睁睁看着彼此撞在一处,或是溜进路边的沟里爬不出来。沙沙作响的无线电新闻说美国南方遭遇罕见大雪,所有学校下午都关闭了,到了黄昏,大片地区断电,抢修车队正从邻州赶过来。胡熊说还是在路上好,只要车跑着就不会停电。还说现在比开小路强,要是抛锚,很快就有警察叫拖车来拖。结巴只是含糊应着,胡熊见他一脸重重心事,就让他拿个书包趁堵车时去加油站买来酒,藏在座位下偷偷喝。然后又劝他睡,说明天肯定会过得很精彩,要有个好精神。结巴听着安慰,一瓶酒下肚,果真打起了瞌睡。
胡熊见拥塞的队伍渐渐快起来,无需再提防打滑和追尾,便开始回味夏天两次经过这儿的心情,在午夜的寒意中精神抖擞。五月。八月。十二月。每次的心情都和天气一样变化。不止一次,他想起晓野兔子的趣话,不禁笑出声来,才想起旁边还睡着个人。秋天以来,自己偷偷摸摸干的事已经太多了。比如以上班为掩护在隔间里给晓野兔子打电话。比如给晓野兔子寄生日礼物。晓野兔子起初还抬杠说我们不送外卖啊日本料理要吃现做的新鲜的更何况您是外地顾客,后来他老打,她也习惯了,只是要求他在两分钟内说完,她好和安迪解释说是迷路的新客打电话来问路。她说安迪在寿司吧那边想必听不清她说什么,但能看见她接电话。
最后新客进店了吗?安迪想必一直在等。胡熊问。
那就是新客又迷了路,觉得自己太笨,不好意思再打电话来,直接找家路边快餐店吃炸鸡汉堡了。
再后来,她也开始给他打电话,还说她看过电话账单,古都的长途电话是包月的,账单上也没有通话明细,可以偷着打。
所以我实在闲得无聊时也可以给您打个电话玩玩,呵呵。晓野兔子说。
安迪不会奇怪?胡熊问。您这是 ……主动给将要迷路的新客打电话指路?
他不是知道我在美国有表哥吗?他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吧。
想到表哥一词,胡熊在黑暗中微笑了。他忍不住探身从结巴脚边摸了瓶酒,边喝边开。路旁偶有警察,也都在处理交通事故,不会注意到他。
到了凌晨四五点,路况转好,车辆少了许多。前方稀疏的几粒尾灯像是嵌在黑暗中的小小红宝石。大片的路面已经干了,只有两旁斑驳的残雪如幽灵般在黑暗中浮现,掠过眼角。向南,必然会温暖起来,再凶猛的寒流也会最终化为乌有。也许是因为南方有晓野兔子?这像句讨好的话。嗯,应该记下来。也许能发展成诗。过密西西比河的时候,他推醒了结巴,两人在沉默中看铁桥的影子从沉睡的山丘间游过来,乌黑的钢铁排着队呼啦啦从耳边狂奔而过。大河里的几条船看不出是在航行,但其中一条背负着满身积雪,应该也是从北方风暴中突围的行者,正向东南游过去,映着渐亮的天光,白得动人心魄。
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把住了中国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对面是几家大银行,招牌上是斗大的汉字。这是结巴头一次知道这些银行的中文名字。路口另一边是被圈起来的工地,广告牌上画着个巨大的购物广场。斜对过是家华人超市,停车场里早早的已经有不少车。
一位姑娘坐在正对门的办公桌后面盯着电脑屏幕,见他推门进来,就面露微笑。想必是律师事务所的助理。先生,您有预约吗?一听,结巴就想起了最初接电话的那个女声。他的脸有点红。姑娘身材丰满,胸前乳沟微露,旁边别着个亮晶晶的名牌:南希。
您是新顾客?我们能帮助您做些什么?南希站起来,一手理理贴身短裙,另一手挥向墙边的大沙发,示意结巴就座,又看看他手里捧的冰盒,眼神里带些不解和好奇。问明结巴的来意后,她给柔嘉打了个电话。她嗓门不小,但挂掉电话前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还面露诡异的微笑。先生,柔嘉正在和别的顾客谈话,一会儿就出来。她一脸正色,但结巴还是从那职业表情后面捉到了玩笑的余韵。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他点头
道了谢,把冰盒放在茶几上,坐进沙发里。上午胡熊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自助洗车房把车洗了,结巴自然也把这盒子洗得干干净净,又买了新冰添上。
结巴开始东张西望。沙发一侧是饮水机,另一侧是盆巨大的绿色植物,白色花瓣里伸出浅黄的蕊。环境幽雅,但结巴却渐渐焦躁起来。写字楼大厅里人们走动的声音通过玻璃门缝传进来,就像车站大厅。南希在键盘上的敲打就像是一列疾驰的小火车。结巴忍不住站起来慢慢踱步。见花盆里只是些干干的草,便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要去浇。
哇!等等等等!它不需要水!南希在背后大叫,吓了结巴一跳。他定睛细看,原来眼前是棵假花,大大小小每片叶子都是人造织物,仔细上了绿色涂料,几可乱真。枝干是塑料的。结巴轻轻抚摸着花,想不出为什么有人要费尽心机去仿造一株植物。
看起来很像真的是不是?
她不再称呼他为先生了。不过这样更舒服些。为什么不摆盆真花呢?他转头问。也许能给你们些新鲜空气,也许还有花香。
真花需要照料。你帮我们啊?南希笑道。而且真花不可能每天都开啊!她是个很外向的姑娘,有张亚洲人的脸,但肤色和体型都更像黑人女歌星。刚才她起身示意结巴到沙发上坐时,带出一阵袭人的香水味 ——也许这就是办公室不需要花香的原因?柔嘉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来了几个月,竟然忘了向她要张照片。也许彼此都知道终会有相见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