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老胡？对了，十分钟前刚有个女孩打电话找你。老王说。背景一片嘈杂，显然又是打斗比赛。我说你好像是进城去了，这几天都回不来。哎，你现在是在哪家饭馆
撮？记得帮咱带点好吃的回来 ……
老余呢？胡熊不客气地打断他。怎么他不接电话？
老余搞到二两花椒，上街去买鸡肉去了。小李今晚要在你们这边露一手。双椒鸡！我现在正他妈分泌胃液呢。不过您老如今在城里，肯定不稀罕 ……
胡熊挂断电话就往停车场跑。
沃尔玛西边的加油站是全镇最大的。十台油泵，场地宽阔，十八轮货柜车可以从容倒车掉头。胡熊一路超速过来，把车停在加油站里最靠近路边的位置，下车观察了地形。这儿比路面高出两尺，火鸟被加油站穹顶雪亮的灯照着，像器宇轩昂的雕像，所有进出小镇的车辆都要行注目礼。向东望去，百十米外，夕阳最后的余晖把盘踞大半地平线的沃尔玛涂抹成土黄色。公路从建筑后面绕一道和缓的弯，视野开阔，正好便于胡熊监视。这公路从他身边经过，遇到小镇最后一个红绿灯，随即消失在西方阴暗的密林中。日落后天黑得很快。不久，那红绿灯就化为黑暗中的三颗宝石。胡熊环顾宫殿般的加油站，相信任何司机在驶入那片黑暗中之前都愿意往这最后一片雪亮看一眼，都会看见他和他的红色座驾。
胡熊的想法是，晓野兔子听说他进城而且会待几天之后，会立刻开回城里去找他。也许会和他一样连夜奔袭，去古都，得知他曾经来过，于是就到那间已经不属于她的公寓下面死守。
过了一小时，胡熊渐觉寒气袭人，想起刚才老王的电话，发现自己也正他妈分泌胃液。加油站的便利店里肯定有吃的，但胡熊怕晓野兔子擦身而过，自然不愿离开，于是就走到最近那台加油机边摁了求助钮，把店员叫出来说自己想买些吃的。店员虽然不解，但片刻之后还是送来了热狗，拿到一块钱小费，很高兴。胡熊吃着热狗，想起了夏天，也是在加油站买了热狗。也许和晓野兔子注定要在加油站重逢？这想法和胃中的热狗一起带来了暖意。
除了偶尔驶过的长途货车，路上冷冷清清。毕竟是严冬的圣诞假期，无人愿意在深夜赶路。十点钟，加油站的便利店关了。店员远远问胡熊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开车回家了。胡熊的大脑又开始活动。也许晓野兔子在自己赶到这儿设卡前已经离开了？胡熊决定再去各家旅馆转一圈，然后连夜开车去追她。也许下半夜就能追到。
胡熊又一次转遍了全镇的旅馆。他慢悠悠地开，东张西望，还打亮紧急灯吸引过往车辆的注意。但还是没有晓野兔子的踪迹。胡熊转回镇西，把车开到沃尔玛门前停下，准备买瓶水就上路。就在这时，他发现一辆蓝色大众兔子停在不远处的中餐馆门外。胡熊的心狂跳起来。也许晓野兔子也一直在找他，等他，也终于分泌胃液，进了中餐馆？也许她准备打包些吃的，然后就上路回城找他。胡熊把车开到沃尔玛侧面藏好，然后从廊檐下贴着橱窗向中餐馆摸去。途中撞上一个从刚关灯的店里出来的店员。他回头说抱歉，但脸上却露着笑，笑得那人莫名其妙。
接近餐馆时，他又端详那辆蓝色兔子。车后座上堆满行李，挂着衣架，还有一卷海报歪在车窗玻璃上，应该是《星空》。胡熊深吸一口气，拉开门。门后的铃铛一阵脆响，像他的心跳一样。
大堂空无一人，灯已经熄了一半。胡熊这时才想起看门上的营业标志。霓虹灯已经灭了。他有些迷惑，左右望望临近的几家店铺，已经漆黑一片。这时，一个干瘦的中国男人从厨房里冒出来，从柜台上抓了本菜单向他快步走来，我们还开着！他用蹩脚的英语嚷嚷着，迅速拉亮了营业标志。还开着！你想坐哪儿？一个人？
胡熊径直挑个窗边的小桌坐下。蓝色兔子就在窗外过道边圆睁两只大眼望着他。他打算问问老板今夜能不能让他在这儿看店。估计不行。吃完了就把火鸟开过来停在兔子旁边守夜吧。他把头扭回来，见桌边站着个系围裙的姑娘。
胡熊仰望系围裙的姑娘。他的嘴微微张开，就像幼儿园里熬了一天的孩子见到来接他的母亲。他想跳起来一把抱住她。但他完全呆了。他希望这个时刻能无限延伸。
她手中摇着笔，眼波里却漾出笑意。也许是胡熊看得太久太放肆，她用笔杆敲敲点菜的小本。
任何一个急于下班的女招待都会这么敲。胡熊忽然梦醒，抓起桌上的菜单扫视了一遍。酸甜肉。左宗鸡。芥兰牛。他记起了夏天在上海餐馆打工的情形。他记得自己在桌子和厨房间跑来跑去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这些不是菜，而是童年的玩具。他的童年是一个夏天。也许全人类记忆中的童年都是夏天：灿烂的云和深邃的蓝天。而当时难以忍受的炎热，在这样一个寒夜里回忆，分明是惬意的温暖。孩子们一身短打扮，不在乎裸露自己无性别的美好身体，在蛙叫蝉鸣的夜晚被蚊子叮出大包，领受生命中最初的痛痒。而他们也拥有冰激凌和黄瓜西红柿，算是夏天和童年最好的褒奖。
但如今胡熊发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他啪地合上菜单，又一次抬起头望进晓野兔子的眼睛，这次，他的眼神像是烈士直面刽子手。
您这儿有西红柿炒鸡蛋吗？
十二
结巴是独自从镇上的灰狗车站步行回家的。胡熊说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让他去接，又问情况，结巴只说柔嘉和南希早计划去滑雪，自己既无滑雪装备又无旅馆预定，自然就告辞回来。柔嘉忙，所以是南希送她到车站的。胡熊这几天情商突飞猛进，感觉结巴不太顺，但也只是点点头。
晓野兔子晚上从餐馆下班回家，见坐在餐桌边等她的人多了一个。您就是音乐家？她看着这个和胡熊一起冒雪进城的瘦高青年。真像哥俩啊！
可惜老王不在。都是他的手艺。胡熊笑道。哥俩的头发都是老王上礼拜理的。三人共进晚餐时，晓野兔子也看出结巴心事重重，只是还不熟，不便多问。她说她每天打工十点多才回来，恐怕要耽误结巴休息，结巴说没事儿，他总是睡得晚，而且看样子从此可以天天蹭到质量不错的晚饭，很值。他说胡熊从没露过他的厨艺啊。晓野兔子说人家在正经餐馆主过厨，又问，以前你们都吃些什么？结巴说胡熊常常只吃些黄瓜西红柿，不过总要来瓶啤酒，而自己有花生杏仁就满足了。晓野兔子笑道，要是你俩能互相调剂就更好。
睡前，胡熊把老余凯文对房租分配问题的意见告诉了晓野兔子 ——他们认为家属虽然没多占空间，但要用水电，所以多交十块二十块比较合理。晓野兔子笑道，怎么也不等我回来大家一起讨论？我还会吃了他们不成？胡熊捧着她的脸笑道，他们看出来你精灵古怪的，有你在场肯定亏。然后又说现在有了家属，可以要求老板涨工资，很快就搬出去过二人世界，先不计较这个。晓野兔子点头说不急，等自己再挣些钱，也好
置办些家具日用品，又说搬不搬其实无妨，反正晚上关上门就成了二人世界，而且屋子很小，床也很小，胡熊就显得很大，很值。
胡熊一天天胖起来。靠，你倒是真像个熊了。老王来串门时说。有老婆养着就是好。
天天都是我做饭。天天西红柿炒鸡蛋。
老余和老王私下里经常讨论胡熊怎么会有小妞送上门来，直接就入了洞房。他们还琢磨这单人床怎么能睡两个人。结巴回来后他们就向结巴打探，因为他和胡熊关系最好，而且毕竟多花十块钱买通了进出胡熊卧室的权利。结巴后来还真问了。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想证实身边发生的浪漫奇迹。
恋爱的人们只需要单人床。胡熊深沉地说。
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结巴深沉地说。
失恋的人更是诗人。话出口，胡熊才发现近来自己破天荒的有些贫嘴。
过了两日，又下了一场雪。结巴仍然借胡熊的车打电话，说只是想告诉她这边又下雪了。柔嘉在电话里叙述她和南希滑雪的事。听得出她俩玩得挺高兴。满山满谷的雪，给她的那一小瓶又算什么？那晚把它取出来，在柔嘉家富丽堂皇的吊灯下，瓶中内容已经看不出雪的样子，变成了一块灰暗的冰。还是同样的物质，但已经没了花纹和质感。他和柔嘉都没把瓶子放进冰箱。它静静地在餐厅的红木桌子上站了一夜。第二天，桌上是半瓶透明的水。结巴举着它走到洗手池前，又停住了。他想了想，推门走到后院的花圃边，把水撒进了泥土。冬天过去后，那儿应该种着花儿。
这些便是结巴的全部记忆。柔嘉家的床很舒服。也许是因为他睡惯了旧床垫。他以为那天晚上会发生些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柔嘉的母亲看起来有些心事，晚餐时只是静静听二人挨个回忆往昔的同学。晚上，三人各自一间卧室。巨大的房子像座宫殿。结巴很少喝红酒，加之前夜已经疲惫不堪，这一天里神经又绷得像丘比特的弓弦，脑袋挨上枕头便迅速睡着了。虽然是客房，但柔嘉也许用过这些床上用品 ——当晚他只有这可怜的一星胡思乱想。
柔嘉在电话里说这是她第一次滑雪。前几年还在创业，根本没时间，而且孤身一人去既不方便也没意思。南希也是第一次，毕竟在律师事务所当助理是她第一份正经工作，圣诞节前不但被准了几天假，还收到一个不小的红包。柔嘉说现在好歹感觉像个小老板，可以有个人指挥。结巴听着电话里滑雪的趣闻，伸手贴在挡风玻璃上，想把雪化成水，就能看见窗外。过了很久，他发现自己的手根本不能和冰冷的玻璃抗衡。手上的热被无情地无休止地吸走。也许要很多只手贴满玻璃才行。结巴颓然倒在靠背上，把冻僵的手插进裤兜。
寒假不长，发生的事不少。先是老余终于捡回台旧电视 ——虽然凯文的电视给大家公用，但老余总感觉在客厅里看不方便。他知道捡东西的最好时机就是寒暑假刚开始的时候 ——人们毕业转学搬家，自然会清出不少废物。把电视直接扔掉的一般都是老美，像老中这样来自第三世界的勤俭居民，自然要把电视看坏才算，即便是搬家迫不得已，也要到处贴小广告把电视卖钱，最好是够买个新电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沃尔玛里的电视尺寸和功能都突飞猛进，但一直在掉价，旧电视多半只能送人换个交情。老余这边的公寓老美多，也算占了地利。他一天要去垃圾箱边看好几遍，甚至打算要在那儿贴个 “收旧电视 ”的条儿。皇天不负有心人，某天清早终于抱回一台，虽然在外头扔了大半夜，受潮了。老余从 S小姐那儿借了电吹风鼓捣了一上午，屏着呼吸插上电源摁下开关，看见电视亮起来，他的心也亮起来，又去了垃圾箱，花了大半个下午翻找，把每个垃圾袋都撕开了看，说是遥控应该也一起扔出来了。后来垃圾车驾到，吱吱嘎嘎举起大铲子，他才依依不舍地撤离。
沃尔玛里的电视圣诞节大减价，隔壁的三个女生合买了一台。 S小姐说可以学英语，两个书呆子女生正好也放假，终于有工夫放眼世界，就达成了共识。电视买来没几天，她们便发现自己都选择看肥皂剧学英语，这本来是好主意。她们喜欢的是不同频道的肥皂剧，这也正常。但问题是这些剧都在每天的黄金时间固定播出，于是就严重影响了她们的友谊，即便是书呆子女生，看肥皂剧之后也唤醒了女人的脾气。总之，不久后那台电视机便永远只播放天气频道。临近开学，书呆子女生之一说她很快就不
看电视了，希望退股。 S小姐也说计划转学，想把自己买电视的那份钱要回来，另一书呆子女生说自己本来就没怎么想买电视的，是被人拉上了贼船。撕破脸的斗争一触即发，但后来很顺利就消解了：电视轻松脱手，而且一分钱没亏，因为买主是老王、小吴和小李。三个愿打，三个愿挨。老王把钱交到 S小姐手里时说，自己大减价时没抢到，佩服佩服，多谢多谢。老王还说，电视只是挪个地方而已，其实还是算大家的，欢迎她们随时过来看。
老余根本不相信老王是错过了大减价。你那么精的一个人！是不是别有用心啊？呵呵。
我哪有你精啊！不就是一个电视嘛。老王说自己是看不惯她们闹，就以这种方式调解。
老余说，哟，你还挺有集体主义精神。
凯文笑道，和你教人开车是一样的啦。泡妞总要花时间花钱的啦。
这事的结果有点儿出人意料。两个书呆子女生真的隔三差五往老王他们那边跑了。她俩的关系远不如以前紧张，因为这电视如今是免费的，绝无受损失的危险。而 S小姐则买了台电视藏在自己屋里看。老王因此有些失望，但偶尔能从女生们口中得知一些 S小姐的八卦，也算是补偿。从这一系列事件中收益最大的要算是结巴 ——老余整日躲在自己屋里，老王那边成了娱乐中心，凯文见他的小电视无人问津，就又搬回自己屋里。到了晚上，除了老王偶尔来串门，老余偶尔下楼拿罐可乐，客厅里只有一个做好了饭等老婆的胡熊，安静了许多。
结巴回来没多久便买了把吉他。胡熊问他为何不在城里买，肯定便宜，品种也多。结巴说他回来途中听布鲁斯上了瘾，觉得自己的木吉他和城市民谣该退休了，这布鲁斯才是疏解苦闷的声音。他还拍着自己的新吉他说，这东西在城里估计买不到。镇上惟一的乐器店生意向来不景气，结巴去过好多次，屈指可数的几件乐器一脸尘土，大半间店面已经改卖唱片。这次回来后，结巴打算去看看有没有便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