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过了不久，晓野兔子告诉胡熊，母女俩突然不来了。晓野兔子说自己可能做了件错事。那天安迪又把钱包扔给她，让她帮忙给信用卡公司打电话，她拨着电话，发现英梅的照片依然在钱包内的透明小窗里。安迪当时正忙，还要和吧台边的顾客聊天，所以晓野兔子在收款台后面乘机多看了几眼。依旧是那张在海边的照片。蔚蓝的海历经岁月已经褪色，而远处明亮中的英梅本人早已不是少女，她身边的窗外是大城市的夜景，在停车场里游弋的暗红色尾灯，街边向远处延伸的五彩霓虹。晓野兔子说她那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感动。正在此时，孩子像精灵般出现，望望安迪忙碌的背影，过来拉拉她的裤子。晓野兔子不假思索地把钱包递给孩子，看她捧在怀中笑嘻嘻地走了。晓野兔子对胡熊说，自己当时也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赌博，但看见孩子接过钱包就走了，觉得这便是天意。
电话还没打完，孩子就把钱包还了回来。晓野兔子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她肯定被母亲教育了。打开钱包，照片还在。晓野兔子曾经设想过一种可能，就是照片被拿掉了。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敢去揣测。但现在好像一切如常。晓野兔子说，她甚至不确定英梅是否看见了自己的老照片。
肯定看见了。胡熊不假思索地说。要不然，她怎么会让孩子还回来？当妈的看见孩子捡回一个钱包，肯定会先打开钱包看看是谁的，有没有驾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晓野兔子说。当侦探还是要拉上您，心里踏实。晓野兔子说那天她去送账单，英梅很正常，只是说这个周一客人真多啊！也许是客人太多，晓野兔
子和安迪无暇照看他们，娘儿俩走得早了些。但从此就再没出现过。
搬到外地去了？胡熊说。
晓野兔子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英梅理应来道别。而且她问了安迪，安迪也说不知道。假如他们要搬家离开，肯定是要告诉安迪的。难道是英梅发现安迪还留着她的照片，就要从此偷偷躲开？晓野兔子觉得自己的做法就是一剂猛药，可能把病治好，也可能把病人毒死。但她深信自己作为女人的直觉。
过了几周，晓野兔子又问起英梅，安迪望着夕阳，过了很久才喃喃地说，可能是又有孩子了吧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奇怪语调，转过头来挥着手说，女人怀了孩子不能吃海鲜的，你知不知道？有水银！
这一夜，晓野兔子有些失眠，和胡熊探讨了一阵，决定去英梅家探个究竟，还连夜打电话给结巴要征用他，说自家的大众兔子常在古都外停着，想必已被英梅记下，而火鸟虽然也曾出现过，但英梅作为女人，想必不会有很深的印象，忙碌的银行家想必更不会记得。次日，结巴开来火鸟，后座上藏了两位业余侦探和一条小狼犬，在银行外的停车场上轻易便找到了银行家的凌志车。晚上一路尾随至他家，一个和柔嘉家相似的小区。奇怪的是，家中无人，银行家进门才开灯，而车库里也没有英梅的新车。三人在黑暗的街角潜伏了一阵，也看不出究竟，只好收兵。晓野兔子说，还是要白天来，因为英梅毕竟不上班，若不是接孩子，应该会在家。胡熊说，要不下次派小妖女带个微型摄像头或是窃听器之类的到前门后院去转转？结巴想想，说要不下次叫 Nora来帮忙？他们应该从没见过她。结巴说 Nora小时候串门卖小甜饼，很有经验。他还滔滔不绝地讲述 Nora的各种聪明，还夸奖她烤小甜饼的手艺，说一提起这个就饿了。胡熊夫妇一路都在后座偷笑，说既然结巴推荐，而且上次在古都见面已有了约定，他们改天就去拜访 Nora。
晓野兔子见了 Nora，俨然已是闺蜜，二人在厨房烤制小甜饼，晓野兔子边学手艺边唠叨和胡熊在古都的往事，胡熊独自在厅里和小妖女玩，支起耳朵偷听。他发现晓野兔子的记性很好，记得很多他早已遗忘或是未曾注意的细节。而 Nora经常发出响亮
的笑声，并不在乎事主，一位成年男性，就在不远处。胡熊并不介意，因为他也不时偷笑。
回忆完古都，自然开始讲乡下的生活。 Nora对结巴的故事很感兴趣。这些故事自然是忧郁的，所以她也不怎么笑，总是静静地听，然后问些诸如 “为什么 ”或是 “怎么会这样 ”之类的问题。胡熊认为晓野兔子这么说结巴的往事有些不妥，便进厨房埋怨晓野兔子太八卦。
你看，结了婚就这样，被别人管着。晓野兔子笑着对 Nora说。
你结了婚可别变得这么八卦啊！胡熊笑着对 Nora说。
可我好像已经变成这样啦！是不是也该找个人来管管了？ Nora笑了。她说结巴如今已经开朗了许多。于是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她所知道的结巴，连他被拉到同性恋俱乐部都说了一通。他是有心事，但他常常还是很高兴的。
那可能是你性格开朗，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法忧郁。晓野兔子说。你看，胡熊的性格就能把我憋死。当然，他有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她边说边摸摸胡熊的头，就像摸一头宠物。
吃饭时，晓野兔子又将话题转向安迪。中国男人都这么神秘吗？ Nora问。安迪和结巴有一拼。
晓野兔子便说起那次他们跟踪英梅先生回家的事，还提到结巴对他们的热烈举荐。胡熊本以为 Nora会像典型美国人一样注重个人隐私，对此举会不以为然，谁知她笑了好一阵才止住，对二人说，没问题！当童子军卖东西我是太老啦，不过我改天就去那个小区发发小广告！还有谁比我更擅长这个？
回家路上，胡熊说 Nora也真够八卦的。晓野兔子先是笑道，她一看就是个清纯的姑娘，都是被我带坏的。后来又改口说，女人其实都是这样的啦。
十一
结巴的生日被分为两段。午餐属于柔嘉，晚餐属于 Nora。
午餐是柔嘉主动邀请的。结巴暗自感谢南希，若不是她去年早早就因为算星座在饭桌上问了结巴的生日，这生日聚会可能根本不存在。柔嘉虽然表面淡漠，但到底是个细心人，这一点他已经很高兴，至于吃不吃饭，并不重要。
晚餐也是 Nora主动邀请的。 Nora想必是从胡熊夫妇那儿打听来他的生日。也许是偷看了他的驾照？自从上次晓野兔子导演钱包事件之后，结巴觉得这很有可能。也许是上次 Nora留宿他家时偷看的？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找着那条蓝花裙子，肯定是被她顺走了。她穿上确实不错，那就送给她吧。反正留在家中徒增伤悲。但她为什么不穿上呢？
柔嘉在结巴的指点下把车开到古都。她让他挑饭馆。他自然喜欢古都胜过越南米粉店，这儿有啤酒，有安迪送的小菜和打折 ——其实这些不重要，他只希望柔嘉能喜欢上这儿，日后常来。中午古都会很忙，所以他特地打电话订了座。
这儿的午餐其实挺便宜。结巴开始介绍古都的各种好处。他想起当初进城后在此打工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对面穿套装的女士。时光飞逝，如今又老了一岁。他请圣子桑给自己来瓶啤酒。
中午还喝酒？不上学了？圣子桑问。
嗯，毕业了，每天上晚班，今天休息。结巴说。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什么不能喝？
怎么不早说？圣子桑往他肩上一拍。几岁啦？终于熬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了是不是？哈哈！说完，对面露惊讶的柔嘉笑笑，走了。
我们都很熟。结巴对柔嘉解释道。你忘了？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在这儿打的工。
不久，圣子桑捧来了一艘寿司船。来来来，这是安迪桑送的！你看看，公布自己的生日还是有好处的吧！她微笑着，看看结巴，又看看柔嘉。柔嘉也礼貌地对她笑笑。
安迪中午忙，因为要出很多便当盒子。结巴对柔嘉解释道。说着，他找了个机会向寿司吧后面的安迪挥挥手。安迪手里忙着，冲这边点点头，看看结巴，又看看柔嘉，脸上是神秘的微笑。结巴知道今天柔嘉很引人注目。上次带 Nora来，大家都把她当做他认的姐姐或是妹妹。而柔嘉却不同。是什么样的不同呢？结巴不清楚，却再一次陶醉在这种朦胧中。
圣子桑送来一小壶滚烫的清酒，说是安迪看出结巴今天很高兴，又送了这个。可得悠着点喝啊！她看看结巴泛红的脸，又看看柔嘉整齐的套装。你的朋友下午肯定还有工作，没法送你回家！
午餐结束时，结巴确实有些醉意。人在极度悲伤或极度快乐时更容易醉。他放眼望向窗外，只见云彩雪白，天空湛蓝，阳光灿烂。柔嘉的车在停车场里看着他，面目也很善良。
圣子桑送来插着根蜡烛的冰激凌小蛋糕和两个小碟，又笑着递给柔嘉一把刀。由你来切？
柔嘉示意她把刀给结巴。我不吃甜食。都是他一个人的。
哟，女孩子能这样真是不容易！怪不得你身材这么苗条。圣子桑说。我看见这蛋糕都有点儿馋呢！
没问题，稍等。结巴说着便拿起了刀。
不啦！这位女士说了，都是你的！再说你也太瘦了，要多吃点甜食。圣子桑又拍拍他的肩，笑着走了。
蛋糕是冰凉的甜。上一次的甜食是在 Nora家吃刚出炉的小甜饼，温暖的甜。与小甜饼不同的是，这蛋糕其实是冰激凌，入口即化，虽不能填饱肚子，但自有一种短暂奇妙的幻觉。
吃点儿凉的好，可以解酒。柔嘉说完，抬手要求结账。结巴环顾大堂，见午餐的客人们已经走了大半，恍然意识到二人在这儿已经坐了很久。今天柔嘉格外赏脸。
他们很会做生意。柔嘉看着打了折的账单说。
因为我不是一般的熟客啊！熟客过生日他们至多送一一份绿茶冰激凌！结巴笑道。我是特别的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哈哈。
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柔嘉盯他一眼，关切地问。
这点酒？不算什么。我喝多的时候你都没见过。
结巴显然高估了自己。也许是出门被热气熏了熏，在车里晃了晃，回到柔嘉的办公室里就发现自己确实喝多了。因为他从后面抱住了她。他把头埋进她的发梢里。鼻尖触到了她的耳垂。这个动作他想像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实施。今天完全是冲动。他还是有顾虑的，所以没从正面抱住她。而且抱住之后，也不敢把她翻过来，就仿佛抽到一张决定命运的牌，拿在手中，却不敢看正面，揭晓谜底。
柔嘉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声音。这意味着什么？结巴不知所措，就像一个新兵不慎拉开了手雷的拉环，僵在那儿，生怕一动就会发生爆炸。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柔嘉的皮肤和头发没有任何他想像中的气息。也许是芥末和酒精的关系。
这没有意义。柔嘉说。
结巴感觉自己在高空飞翔许久之后瞬间坠地。这句话比挣扎和叫喊更难对付。为什么没有意义？他的声音很虚弱，但想必已经通过自己的胸腔传进了柔嘉的身体。没有什么为什么。柔嘉说。我爱你。结巴说。 Whatever。柔嘉说。我爱你。我爱你。曾几何时，结巴认为这句话应该在庄严的时刻含情脉脉地道出，但
如今更像是一个蹩脚巫医面对垂死病人胡乱喊出的咒语。他把手箍得更紧，脸颊深深埋进柔嘉的头发，但他明白，柔嘉的灵魂不在这身躯里。她的灵魂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冷冷观望他和她的躯壳演出的悲剧。
Whatever。柔嘉说。对不起，我要工作了。结巴觉得这话很耳熟。他突然想起了当年柔嘉写的 “我要上学了 ”，颓然松开双手。乐极生悲。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了？柔嘉整整衣服，望着他。结巴踩着海绵般虚浮的脚步往外走，却发现门在身后迅速关上了。他立刻转身想把门
推开。也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不想用力过猛伤着柔嘉，也许是柔嘉像个小男孩般有把力气，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彼此看不见对方，只见开着几寸的门微微颤抖。
我想她现在不想见你。要不你改天再来？一个男律师从另一扇门后面探出身来看看，知道他是柔嘉的朋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结巴清醒过来。他终于缓缓收手，看着门在眼前合上了。结巴超速冲上午后三点的公路。下班高峰前的最后通畅成就了他的疯狂。其实柔嘉并不在乎自己酒后开车。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只能自己照顾自己。结巴把音乐声拧大。一张欢快的舞曲。是出门前特意挑选的。结巴听着熟悉的音乐，才想起自己的生日刚过了一半，晚上还要见 Nora。他减了速，从后视镜中端详一下自己，摸出一颗口香糖扔进嘴里。青苹果的味道。 Nora喜欢的味道。
Nora到底是女人，结巴推开青鸟的门，她便看出他神色异常。怎么失魂落魄的？超
速被抓了？结巴本来打算把今天的一切都永远封藏在心底，但不知道为什么，见了 Nora，经不住她的拷问，便坐在收款台后面的纸箱上，把中午的一切全盘托出。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Nora笑道。我很佩服你。就这么突然冲上去抱住一个人，真的需要勇气。嗯，我很难想像这个动作在现实中发生。也许只在电影里看过？一般都是在大雨中，而被抱住的那个人总是一尊大理石雕像 ……
结巴禁不住笑了。嗯，一般都是悲悲悲剧故事。泪水和雨水哗哗流。你真的跟她说你爱她？你确定吗？ Nora沉默片刻之后轻轻地问。我自己说了什么还是记得的。我没你想像的那么醉。呃，我的意思是 ……你确定你爱她？ Nora低头挖着自己鞋子上的破洞。当然。咱们认识那么久，我什么都跟你说，你还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不觉得你表达能力太差？怪不得你只能搞没词的音乐。 Nora说。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还是一个谜，更不要提那个律师。其实我对她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如果说我对她好奇，只是为了了解你。
那你从她的反应上能做出什么推推推测呢？结巴问。毕竟你也是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