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你他妈的也把我想得太脆弱了吧。结巴说。然后二人都笑起来。笑完了， Nora转头看看结巴，严肃地说：请你发誓，为了我，你绝不伤害你自己。
我发誓。结巴说。那一刻庄严得令他感动，仿佛是加入了秘密组织，虽然这组织只有两个成员。乐队？
归途中的大部分时间，结巴都在翻看一路拍的照片。他发现自己失去了长期记忆，只记得离开南方之后的经历。后半夜沙漠上空的月亮如今感觉像是童年的月亮。从荒原驶进滨海的大城市群，就是少年向青年的成长，而 Nora就是他青梅竹马的姑娘。他边看边笑。有时微笑，有时傻笑，笑得连 Nora也屡次凑过来想看个究竟，但总被他呵斥，要她好好开车。看街口的那张合影时他没笑，静静看了很多次，每次都凝视很久。为了不让 Nora发现这个秘密，他每次都把身子靠在车门上。入夜，结巴喝 Nora给他买的啤酒，吃几颗花生，又喂松鼠般把 Nora喂饱，披着她的牛仔夹克睡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悲伤，只感到疲惫。他总在午夜醒来，既不动也不吭声，沉默地望着前方。 Nora发现他醒了，也不和他说话，两双眼睛在黑暗的驾驶舱中反射着地平线上明灭的微光。
回家多日， Nora一直未露面，也没有电话，结巴担心她在归途中积劳成疾，忍不住拨了号， Nora立刻就接了，淡淡地说她挺好，只是开始准备行装。你也该想想你的未来了。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结巴愣了。这和他们归途中的气氛大不一样，听起来怎么有点要立遗嘱的意思？ Nora什么时候也变得和柔嘉那么矜持了？
没事了？那我去收拾东西了。你也忙你的吧。 Nora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结巴和柔嘉再无联系。路过中国城时曾远远见她一次，在停车场上和萍儿一起奋力向车后厢里填购物袋，结巴看了暗笑。柔嘉从没这么积极地购物。如今她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虽然想必会有一家之主的架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巴如今相信这一点。他不知道萍儿这样一位弱女子漂洋过海来看柔嘉所经受的一切，但明白自己曾经的爱情也没有多伟大。这个结局也许在少年时代就开始孕育了。他当初在河边垂柳后偷窥穿黄裙子的姑娘时，并不知道自己开始了一个漫长的梦。 Nora是这个梦的终结者。当她骑着红色自行车撞进来的那天开始，黑暗的梦境就出现了裂纹，光开始漏进来。她并没有破坏自己的梦想 ——那梦想就像是黑夜里堆砌的沙堡，当天空泛白，才发现它已经被潮水夷为平地。
这次旅行是有意义的，而代价是火鸟开始漏机油。周末他拉上胡熊和小妖女去了车铺，老板说车太旧，修这个太贵，不值。教你个省钱的办法：随车带两瓶机油，经常
加些。结巴和胡熊研究了一下，发现车停着不用不怎么漏，发动机热起来就漏得厉害。这车是你的，你看着办。胡熊说。要不你就直接开进博物馆？要卖的话告诉我一声。结巴知道胡熊想把这车收回去。想必是为了记忆。但自己何尝没有记忆？他摇摇头，拐进沃尔玛。
怎么连机油都要买一箱？胡熊笑道。又不是买啤酒。
车快退休了，也需要每天喝酒回忆往事。结巴打开箱子，取出两瓶放进后座下面。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 Nora终于打来电话，说要把自行车送给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车退休了？结巴吃了一惊。我正考虑是不是要买辆自行车。
我是先知啊！嘿嘿。 Nora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车归你了。
结巴拿着电话沉默了。一阵熟悉而陌生的心痛。几个月来他一直知道有这么一天，也明白这并不意味他们的关系即将成为往事，但发现它就在今天，还是禁不住悲上心头。
喂喂？我已经把车骑出来啦！ Nora说。见面再聊。你的沉默我真是受不了。好吧，我终于被吓跑了，从明天开始你可以永远沉默啦。
我去迎你。结巴说完便挂了电话，径直出门，循着 Nora的来路走去。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忧伤。很久没这样抬头望天了。秋日明媚，但街头的落叶已经开始群舞。结巴突然想起刚到美国那个秋天的感觉。莫名的不安。激动和惶恐的混合。如今他又感到这样一种惶恐。巨大的空虚。他走到一个道口，正赶上货车经过。道杆上的信号灯眨着眼睛。他走到道杆边站住，左右望望。这列火车开得飞快，但还是不见首尾。他随即在车厢接口的缝隙间瞥见对面街上恍惚的身影。结巴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肯定那就是她。仿佛这个城市中骑自行车的姑娘只有一个。
Nora在有节奏的画面中跳跃前进，很快就到了对面。结巴见她脚尖点地，左右张望着。左面侧影。右面侧影。结巴觉得自己今天对画面很敏感，像导演。他伸出手臂向他惟一的女演员挥舞起来。她发现了他。她的嘴无声地盛开为一轮满月，然后变为弯月。她伸开双臂对他挥舞着。这动作被无动于衷的车厢们继续切割成分离的片段。像慢速跳跃播放的电影。结巴发现自己也伸出另一只手，用双臂向 Nora挥舞。自从中学毕业不做广播操之后，他还从没这样卖力地挥舞过双臂。在俱乐部里看见向他挥手的青年，他也只是伸出一只手示意。此刻，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汇成了交响舞曲，但周围没有任何观众。司机在几个街区外远远看见货车，便转头去钻地下通道了。
结巴觉得他俩像一对扑动双翅却飞不起来的大鸟，面对这道流动的大墙。忧伤随血液上涌，冻结了他挥舞的双臂。他把手放在道杆上，定了定神。货车明显慢了下来， Nora向车尾方向望了一眼，把自行车靠在路边电线杆上，走回道杆边，倚在上面手托腮对结巴微笑。结巴有些手足无措，但随即也倚在了道杆上，微笑着看她。今天是看她的最后一天了。他们之间不是铁道，而是酒吧的小桌。
一阵吱吱嘎嘎之后，列车彻底停下了。结巴和 Nora在车厢接缝间找到了彼此。他对她摊开双手，一脸无奈。他听见她的笑声。在这片终于到来的寂静中，她的笑声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鸽子。结巴纵身越过道杆，迅速钻进车厢下面。弯腰的瞬间，她听见 Nora的叫声。再钻出来时，只见她咬着拳头，眼神直勾勾地注视他。等到他走到面前，那拳头一下子打到他胸口。你不要命啦？她嚷嚷着。要是车突然开动怎么办？
嗯，反正明天你也见不着我了。结巴笑道。但随即便发现她低下头去，眼圈红了。列车由远及近发出一阵撞击声，又慢慢运行起来。
哎，看，他们都盯着你呢！
Nora闻声顺着结巴的指点抬眼观瞧，见一节运猪的双层车厢缓缓从身边驶过。猪们想必也郁闷了很久，这时都骚动着，透过栏杆向外张望。她笑了。她定定神，吩咐结巴先把自行车骑回去，说家里还没收拾完，让结巴晚上到酒吧找她，算是告别。
我帮你收拾。你的破烂我全收了。结巴指指车大梁说：来，坐上来，我们一起回家。我不能让你走路回去。
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终于前进了。结巴从没骑车带过人，有些生疏。启动时需要克服阻力，一旦开始滑行，还是很轻盈。他觉得自己今天力大无比。臂弯里的 Nora肯定是轻巧的，但他嘴里还是开着玩笑：你太沉了！
Nora很反常地一言不发。也许是因为她从没这么坐过自行车。她一直看着前方，双手抓住车把。车把上有四只手，不知道是谁在驾驶。
我会掌握方向。放轻松。像往常那样。结巴引用着歌词。
我只是把手放在这儿而已。 Nora回头说。她的气息拂过结巴的脖颈。要不你说我的手该放哪儿？抱着你？说着扭身将一只手向他腰际环过来。结巴忍不住笑，车也晃个不停。 Nora只好继续抓住车把。四只眼睛在沉默中注视前方，就像那次回家的长途夜行。
没过多久， Nora又开始不安分了。她把腿伸出去。太爽了，感觉就像是冲浪。不，像滑雪！
在结巴眼里，这世界看起来也完全不同了。没有挡风玻璃。没有引擎的噪音。只有轮胎和链条的沙沙声。路的尽头远远有条高速公路，但仅仅是夹在两片树丛中一段浅浅的灰色，五色的影子在灰色上面闪过。
不会有警察吧。 Nora笑道。
不会。只要你的腿乖乖的缩回来，从后面看，车上只有一个人。
从前面看呢？
从前面看，我穿了一件印着女歌星头像的 T恤。
Nora笑了。结巴能嗅到她头发的气息。他知道她从不用香水。旅行的几天里，他记住了她爱用的牙膏和香波，但此刻感受到的是某种谷物的芬芳。麦子。玉米。金黄的头发像玉米穗子。结巴偷偷把头凑近些。一阵风吹来， Nora的几根头发拂过他的鼻孔。结巴觉得大事不妙 ——他要打喷嚏。用手捂住已经不可能而且不安全。他只好急忙歪过头把喷嚏打在了自己肩上。响亮的一声。
哎哎哎！ Nora嚷嚷起来。车迅速开始摇摆，四只手企图控制它，顷刻间便乱了阵脚。结巴刚来得及一脚点地，车就翻了。他还是没忘记抱住 Nora。二人在地上打了个滚，
结巴从一片空白意识里挣扎出来，第一件事抬头就是看四周。自行车冲出去两米远横在路上，一个轮子还在不屈不挠地转着。然后他才醒悟过来 ——要找的人在他怀里，正翻着白眼看他。结巴舒了口气。她的笑让他放心了。
你的头发有玉米味儿。也许是麦子？
Nora怔怔地看着他，随即笑起来。我明白了。你饿了？怪不得没力气。
结巴也笑起来，直到他觉出了疼痛。血正从手腕渗出来。
二人在路边草地上坐定， Nora用纸巾把结巴伤口上的沙土擦掉。她要骑车去高速边的加油站。那儿应该能找到医用酒精。起码会有瓶装水可以洗洗伤口。顺便买点儿零食来喂你。你想吃啥？
玉米片？还是巧克力吧。结巴笑笑。但 Nora起身正要离开时，他突然捉住她的手。别走。伤口自己会好的。
真的？ Nora第一次听见结巴说 “别走 ”，不由得转过身来弯腰看他，就像幼儿园老师看着做了错事但主动来承认错误的孩子。
那你还饿吗？
饿。
那咱们回家吧。
刚进 Nora家，结巴就闻见熟悉的味道 ——有几个小甜饼在厨房等着他。 Nora说她早晨清空冰箱时用最后的原料做了这些，准备晚上带给他。我把剩下的糖全都搁进去了。希望你不觉得太甜。 Nora笑道。
结巴慢慢吃了两块，把剩下的用铝箔仔细包好，说以后每天一块。 Nora帮他包完伤口，便一直坐在桌子对面的窗边捧着脸微笑，听到这话，眼中闪出光来。也许是睫毛的投影。在正午的阳光笼罩下，她的发丝是半透明的。双手捧脸的样子就像带着修长花托的花朵。
屋里很快便清空了，只剩桌椅和躺椅， Nora说这些大件已经送给邻居，明天交钥匙之前会叫他们来搬走。我今晚还要睡觉是不是？她环顾四周，想了想，从旅行包里掏出个小册子递给结巴。是本崭新的通讯录。
现在还有人用这个？结巴笑道。你手机里不是有我的电话号码吗？
要是手机丢了呢？ Nora说。
没背下我的号？我很失落。结巴笑着接过 Nora递来的笔。他虽然写得很慢，但手还是有些抖。也许是因为好久没握笔了。或许因为刚才干了些体力活。或许因为手上有伤。或许因为他是这小本上的头一号。或许因为写完这行字，他就该走了。
听着：我可不会主动给你打电话啊！估计我会一直很忙。好几年没正经念书了。 Nora在身后看着他写下每一个字。
结巴写完最后一个字，有些依依不舍。他捏着笔还想写点什么，下意识地添上了自己的地址。
写地址干啥？我又不会去找你。
呃，确实也没用。我觉得我早晚也会离开这儿。
是吗？打算去哪儿？
结巴没回答，只是抬头凝望窗外。他能觉察到 Nora的手指在他背上轻轻触碰着。也许在帮他摘掉衣服上粘的狗毛。小妖女很久没乘他的车兜风了，上次去车铺的路上，在车里上蹿下跳，在座椅上粘了好些毛。
果然， Nora把一根金黄色的细丝垂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没等她开口，结巴就发话了：是你的毛还是狗毛？
Nora笑了。她一把搂住他，就像抱一棵树。拂过脸的发梢还是温热的，释放着刚才吸收的太阳气息。他的脊梁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他的胡须刺进她光滑的手臂。结巴纹丝不动，似乎早预料到这来自后方的偷袭。他依旧望着窗外，仿佛那是一面镜子，能看见 Nora的表情。他想起那张在旧金山街头的合影，只是如今二人换了位置。他调整双眼焦距，看清窗外的真实景象：树和道路。树坚定地指向天空，道路坦荡地向地平线进发。它们营造出这个世界的纵深感。但他此时有更多知觉。他们看着窗外的同一方世界。就像飞船中的两位宇航员，正从这道路上滑跑起飞，向天空最深处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