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霖来考试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你知道，我们这所学校原来是所戏曲学校，都是学唱戏的。周霖那一届是第一批其他专业的学生，我们也是第一批不是教唱戏的老师。那会，考上一个中专，比现在考一个普通本科要体面多了。再说，她们那批还有公费生，也就是说国家给你出学费，你只要交个饭钱住宿钱就能上了，一毕业还给你分配工作。这一点，对像周霖这样家庭条件的来说，是个很好的选择。所以那会报考我们这里的人太多了，不像现在，学校里老师比学生还多。”说到这儿，胡妍和崔宏斌对视了一下。
“那是我们学校第一年招收音乐专业的学生，学校非常重视。但是毕竟底子薄，也没有足够的经验。我们自己组织的专业考试挺简单，就是在一个大排练厅里，考生一个挨一个进来，唱一首歌，跳一个舞，再朗诵一首诗。我们几个考官就看看基本声音、形体条件来打分。报名过来的考生我记得好像有三百多个，我们只收三十个，也算是百里挑一吧。”
胡妍喝了口茶，说：“你们不介意我这从头说起吧。要不我长话短说？”
我和董石头赶紧说：“不介意不介意，详细点好详细点好。”
“哦，那好。反正我就想到哪儿说哪儿吧。”胡妍继续说。
“别人就不说了，周霖好像是后面上场的。她一进排练厅，我眼睛就一亮。这姑娘漂亮。也不是长得就有多好看，那年头，考我们这儿的，跟现在在北京考电影学院的也差不到哪儿去，小男孩小女孩个个水灵。周霖的外形也不是最好的，太瘦，气色也不是特别好。但是她有股子劲，我觉得是有点书卷气。这可不是每一个她那个年龄小女孩能有的。我记得当时我就看了看她的报名资料表，一个小村子里面出来的，我还惊讶，看着像城市里面的小姑娘。她也紧张，但她能压住。她当时唱的什么歌跳的什么舞我想不起来了，她朗诵的诗，我可到现在也没忘了。别的考生都朗诵的是那种啊祖国啊母亲什么什么的，自己朗诵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为了朗诵而朗诵。她读的是一首唐诗，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那首。声音不高，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但是很动人。我也刚大学毕业，正喜欢比较婉约的那种调调，所以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小姑娘挺特别，给了她一个很高的分数。她下去以后，我和其他几个考官还争论了几句，尤其是我们当时那个副校长，觉得一个小姑娘家，读这么一首情诗，阴凉阴凉的，不舒服。我就偏认为好。”胡妍说到这，笑了起来。
“不过还好，她的专业考试分数最后排在前十名里面。考试结束后，我出了教学楼，就看见周霖站在那里，旁边一个男人，粗黑粗黑的我觉得可能是他爸爸。我还专门走过去，和她说，你表现不错，回去好好准备文化课。
“后来不用说，周霖就考进来了。我们分析过以后，让她选择了声乐专业，她个人好像想学舞蹈，我觉得她的声音表现力和舞台表现力挺好，唱歌是一个人的事儿，何必去混在一帮人里面扭来扭去。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是她的主修老师，二年级以后，我还当了她们班的班主任。”
“一说起来话就长了。”胡妍笑了笑。“你知道，一个当老师的，自己的第一批学生永远是记忆最深的，而周霖是我第一批学生里面和我关系最近的一个。突然让我来说她，还真有点动感情。”
“到现在，我带过无数届学生了，想想还是第一批学生最好，最亲。都很单纯，都很好学，那会儿也没有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宏斌。”胡妍说到这，又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崔宏斌。“现在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一点点大，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比谁都懂。父母都不容易，交那么多学费，送她到这儿到处谈恋爱。”胡妍及时调整了情绪。“没办法，大趋势就是这样。
“那会儿可不一样，老师踏踏实实地教，学生老老实实地学。还是说周霖吧，她声音条件也并不是特别地好，她们班上有几个同学都比她要好。但她就是敏感，唱歌需要敏感，同样的歌每个人唱都不一样。你不敏感就不可能投入，不投入又怎么能把一首歌唱得让人感动？我们唱民歌的，都让后来那些晚会给搞烂了，什么是民歌？什么是民族唱法？那是穷苦老百姓生活艰苦，站在山梁上，站在江水旁欢乐悲伤有感而发的声音，那是小伙子喜欢上一个姑娘，够也够不着，没有别的办法用歌儿来表达爱情的声音，这里面的感情都很朴素，但都是真的。你看现在那些歌，那些唱歌的，那都不是民歌。周霖就有这个能力，什么歌她一唱，你都觉得里面的感情是真的，这就是表演，这就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周霖又很懂事，她不知道的就问，觉得不该问的她就肯定不想知道。所以我就特别喜欢这个学生。我知道她家远，家里也困难。一到星期天，别的同学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她就是洗洗衣服，看看书，然后到琴房练琴。我后来就经常带她来我宿舍……那会儿我也在学校里住单身宿舍，我们一起做顿好吃的，然后我领着她上街逛逛。有一年冬天我印象比较深，雪下得很大，快中午了我才起来，起来我就想，这个周霖也不知道今天干什么。我就到她宿舍里面找她。一进宿舍，就看见她一个人站在窗台前面，靠近窗缝的玻璃冻出了窗花，她用指头在上面写字，你们猜她写的什么？她写着，爸妈，我想你们，我想回家。哎呀，我的眼泪马上就掉下来了。我走过去抱着她，她也哭了。”胡妍说到这儿，眼睛都有点红了。
“哭了好半天，我说，走，咱俩出去玩去。我就带着她去了动物园。她来这个城市读书都两年多了，还没有去过动物园。那老虎、狮子、骆驼什么的，她一样也没见过。我们俩那个下午玩得特别疯，出来后，我领着她去了当时有名的一家火锅店，狠狠地吃了一顿，我们俩还喝了一点白酒，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
“不好意思，回忆起来就又高兴又难过。”胡妍的眼泪流了出来，崔宏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了过去。胡妍定了一定，继续说。
“但是周霖有一点，就是她不够自信。看着她很坚强，其实她内心还是有一点点自卑。这和她的出身有关系，她一个小姑娘，毕竟还是会受到别人的影响。据我所知，她们老家那会儿电视里只有一个中央一台，流行音乐、电视剧，对她来说都是空白。我记得她上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是四年制，学校元旦晚会，我们班要出节目，我就让她上去唱一首陕北民歌《兰花花》，都快演出了，她和我说胡老师我不想上了，我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为什么不唱，她开始不说，后来告诉我，她不知道穿什么衣服上台。我说学校有给准备的演出服啊，她说学校准备的是低胸晚礼服，她觉得不适合唱那首歌。其实我知道她是觉得那种衣服太暴露好像又有点奢华，说白了，那么一件庸俗的衣服，她没有勇气穿，我就特别生气。生完气又有点难过，没办法，我回去把我读大学演出唱这首歌时穿的衣服往小往窄里改，让她穿着上了台。是那种蜡染的白布蓝印花袄，这次她穿了，演出也挺成功，但我很不满意。
“后来，我开始有意识地帮她变得有自信一些。四年级上学期，在北京有一次大规模的演出，中外好多歌唱家联合演出，我跟学校提出，是不是可以带我们声乐系的学生去观摩学习。其实，内心里是想让周霖出去见见世面。
“学校同意了我的建议，并且给我们承担来回路费和每人每天五十块钱的补助。我于是带着周霖、宏斌他们五个学生去了北京。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北京西站。周霖连火车都没坐过，兴奋得不得了。夜里车厢全部安静下来，火车车轮轰隆轰隆，有人打起呼噜。我也困得不行了，抬头看见周霖在上铺望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在北京待了五天，看了两天演出，玩了三天，我们去了天安门、故宫、王府井、西单。周霖说了好几次，说她喜欢北京，我想这也是后来她为什么几次三番非要跑到北京不可。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和我说，她喜欢的人都在北京。我问都是谁，她和我说了一大堆人名，有唱歌的，有搞摇滚的，有写小说的，还有拍电影的，他们都有一些什么作品，为什么喜欢他们等等。我奇怪极了，我说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儿，平时一声不吭的。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是就是喜欢。
“之后，没几个月周霖她们那一届就毕业了，参加全省艺术类院校汇报演出。周霖得了声乐类一等奖。作为一所刚刚开设这个专业的学校来说，我们非常成功。”
“我把周霖那次表演穿的蓝印花衣服带来了，算我的礼物，你们帮我转交给周霖。你说说吧宏斌。”胡妍突然地结束了她的回忆。
二十二
崔宏斌双手放在肚子上，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突然听见外面脚步声过来，两个人推门走进，一个中年男人跟着另一个中年男人。胡妍和崔宏斌赶紧站起来对我们俩介绍说：“这是我们徐副校长，这是我们学生科张科长。”
这位徐副校长戴着金丝眼镜，满脸堆笑，过来分别握着我和董石头的手说：“刚听说有北京来的同志指导工作，赶紧就过来了。两位辛苦了。”我赶紧说：“不辛苦不辛苦。”
崔宏斌不知从哪儿又搬来两把椅子。徐副校长和张科长坐下，琴房显得有点挤。
徐副校长说：“听说两位是来了解我们周霖同学的情况。怎么样，胡老师和崔老师介绍的情况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我说：“有帮助，有帮助。不过……崔老师还没有介绍。”
崔宏斌在一旁说：“没关系，其实我个人也没很多要说，主要是陪胡老师。徐校长张科长来了，就让他们二位谈谈吧。”
“哦，是这样啊。”徐校长说，“那我就简单说两句吧。周霖同学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优秀学生代表，当然，我来这个学校工作的时候，她已经毕业好几年了。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因为我一直抓的是学生的思想工作这一块，我们学校能够不断培养出像周霖这样的优秀学生，我个人认为，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们非常重视学生的思想道德建设。在每一届新生到校的大会上，我都要着重讲到……”
我和董石头眼看着这个采访离我们的采访目标越来越远，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担心董石头会突然把伸在徐副校长脸前的话筒插到对方嘴里，或者直接抡起来砸在他头上。
我看见胡妍和崔宏斌脸上也有一点点尴尬，徐副校长根本看不到这些。他马上就要从学校聊到整个社会的思想道德建设，我看见董石头的话筒在微微发抖。出于对徐副校长的安全考虑，我打断了他的谈话。
我说：“徐副校长，我们恐怕得改天再来听您讲话了。这都快中午了，我们下午还有一个采访。”
徐副校长反应很快，他马上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个青少年的思想问题，也不是我一个人或者咱们几个人说说话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需要时间，全民参与，齐抓共管，慢慢来嘛。”
“是这样，也正好到中午了。我刚才让张科长安排了一下。我们一起吃个工作餐。”徐副校长说。
我和董石头双双表示拒绝，徐副校长执意邀请，我觉得我们如果不去，有可能走不出这间琴房，只好同意了。
徐副校长扭头和张科长说：“你安排几个人，陪领导们说说话。”张科长点点头就出去了。
徐副校长用他的一辆崭新的日本车把我们拉出市区，越走越远，越走越高。我下了车，发现自己站在江边，再往前走就是悬崖，悬崖下江水昏暗无声向南流去。冬天万物凋零，悬崖这边山体裸露。山环抱间，雕梁画栋一座楼，楼不高。楼前一块匾，写着三个大字：闻天语。
我和董石头对视了一眼，我心里头盘算，不是刚才得罪了徐副校长了吧，这地方怎么看着那么适合杀人灭口呢？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完全错怪了徐副校长，因为他很热情地走过来说，“就这儿，我们吃个便饭。你们从京城来，我们小地方没什么特别的，就这个小地方还算风雅，两位快请。”我、董石头、胡妍和崔宏斌推门而入，乘电梯上了这座楼的顶层，走进为我们预留的包间，我注意了一下，这里的包间名字全是四个字，都用唐诗典故命名，有的叫“草堂春晓”，有的叫“千里江陵”，有的叫“烟花三月”，我们这间名叫“巴山夜雨”。包间很大，三面落地玻璃，一侧就是悬崖，江水仿佛就在脚下。大桌居中，徐副校长招呼我们围坐，还执意让我和董石头做到主宾位置。
他吩咐服务员说：“上菜吧。”没多长时间，张科长也到了。他走进包间，身后跟着三个女孩，看上去年龄很小，脸长得都很干净，马尾辫，腿长腰细，其中一个还抱着一把琵琶。徐副校长安排说：“来来，坐领导旁边。”我有点吃不准这个意思，很疑惑地看着徐副校长。徐副校长哈哈一笑，说：“她们都是我们的学生。北京的领导来了，让她们也来听听，见见世面。”我说：“徐校长，您是领导，我们不是领导。您这样实在是太客气了。”徐副校长说：“别这么说，算我失言，没有什么领导不领导的，坐到一起都是兄弟。两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也就一顿便饭。下次，我们去北京，说不定还得叨扰你们二位。这次，没别的请求，到时节目播出，希望能给我们学校多美言几句啊两位。来来来，我们先干一杯。”
众人起身一饮而尽，徐副校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