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想着想着,琢磨清楚了,就是在黎明时分人类一定会出现。然后,他们打算创造树木和灌木丛并让它们生长,他们使生物诞生并创造了人类。而这些都是在夜的黑暗里被一个称为乌拉坎38的天之心安排的。
——《波波武经》39
这是八月的日子,我们已经收获了世界上最长的夜。而在另一个八月,在墨西哥东南部的群山中,安东尼奥老人不紧不慢地磨着他的双刃大砍刀。煮饭的火苗在他手中握着的长长的铅制镜子上跳动着橙色和蓝色的火星,这时,堂娜·汉妮娜正从浅锅中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圆圆的玉米饼。我坐在角落里,抽着烟等待着。今夜,我们将去狩猎。我猜安东尼奥老人正盘算着在山上呆到黎明,因为他已经告诉堂娜·汉妮娜去给我们做玉米饼和玉米饮了。转眼之间,她碾了玉米,和好了玉米面,并烙好了一大叠热玉米饼。火炉上好色的火苗亲吻着小咖啡壶,壶中冒着热气。
我在有节奏的磨刀声和堂娜·汉妮娜的玉米饼的香味里坠入梦乡。突然,安东尼奥老人站起身,招呼道:“哎,出发了。”
“好,知道了。”堂娜·汉妮娜答着,用香蕉叶子包裹着一大瓶玉米饮,把它和玉米饼一起捆扎在安东尼奥老人的猎物包里。她非常小心地把咖啡倒进一个旧塑料瓶里,然后把它放在玉米饮和玉米饼中间。
35.特佩乌(Tepeu),玛雅神话中的创世七神之一,掌管天空之神。36.库库玛茨是基切(Quiche)部落神话中的众神之母,特佩乌的妻子,“大海之心”。在基切人史诗中为创造宇宙及人类的英雄。37.古库玛兹(Gucumatz),是基切部落神话中的羽蛇神。在玛雅其他部落中,它被称为库库尔坎(Kukulkan),玛雅神话中的主神。《波波武经》中写道:“在绿色与深蓝色的六条光芒里,六位贤者自空中诞生,在光芒的正中的第七位置——也就是主位,是统治者库库玛茨(Gucumatz,长羽毛的蛇)的王位。”羽蛇神是风神,又是金星(启明星),被视为伟大的组织家,城市的建立者,数学、冶金学和天文学之父,传说是它给百姓带来了文明和教化。它还掌管农业、丰收与降雨。
38.乌拉坎(Hurakan),玛雅神话中创世七神之一,掌管风暴与飓风之神。39.《波波武经》(Popol Vuh),一译《波波尔·乌》,是玛雅基切部落的圣经。
我提起精神跟上他。我们已走出了屋门时,我提醒安东尼奥老人没有带他的22口径的老猎枪。
“你忘了带枪了。”我告诉他说。
“不是忘了,”他回答,并未停下脚步,“今夜我们用不上。”
我们走进了黑夜里。我知道,“走进黑夜”这种表述是比喻,但这儿可不仅仅是比喻。我们在安东尼奥老人的小木屋里的时候,看上去夜仿佛就站在门外,好像它未经邀请就想加入这有着磨刀声、煮咖啡和烤玉米饼的晚餐。即使小屋的矮门开着,夜也不能进来。它只能靠近门口,好像它知道此地不能久留,这不是它的地方。所以说,当我们步出小屋,便走进了黑夜。
我们在大路上走了好一会儿。暴雨刚过,萤火虫却已开始玩耍,像在树枝和蔓藤中间急速划过的逶迤的光影。四面八方,到处是八月的泥沼和泥泞,不时陷入深可没膝的泥沼里在所不免。过了一会,我们走上了杂草蔓生的岔路,因为人迹罕至,所以道路不那么泥泞。四周的森林是如此繁密,好像我们渐渐地进入夜的更深处,进入了黑夜里的黑夜。
我很想知道我们要去捕什么,因为安东尼奥老人没带上他的22口径猎枪。但这种跟着他充满神秘地出发,又带着启示结束的经历已不是头一次了,就像当太阳爬上山顶,黑暗的夜也要给它让路一样。我什么都没问,静静地跟上他的脚步。当道路消失在密集的灌木丛中的时候,我想一定是过了午夜。这些灌木和暴风雨一样,能为人疗治伤口。我们静静地走着,一次又一次,安东尼奥老人挥动砍刀在我们前面蔓藤织就的墙上劈出一条路来。
我一直在用手电照路,但安东尼奥老人却只是用他的手电照两边,不时地从这边照到那边,好像他正在寻找什么。突然,他停了下来,长时间地将光束指向一片林间空地。我也把手电筒照过去,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有的只是一些折落的树枝、蔓藤、野草、灌木和在地面上突起的、盘缠纠结或拱成驼峰状的树根。
“就这儿了。”安东尼奥老人低语着,坐在了树根上,离他刚才用手电筒照到的地方的十几码开外。
我们在那里坐了好久,等待着什么。当我看见安东尼奥老人动手卷烟时,我立刻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我们不是在狩猎(因为烟草的气味会把野兽吓跑);第二,我也可以抽烟了;第三,安东尼奥老人随时都有可能开始讲故事了。因此,我拿出烟斗,喷云吐雾以全力驱除蚊虫的叮咬,期待着安东尼奥老人给我讲个故事。反正以后我也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海听,现在我就说给你们听吧..
黑夜的故事
“无知的人们说黑夜隐藏着许多巨大的危险,黑夜是小偷们的巢穴,是影之地、恐怖之邦。这么说的人们相当无知。你该知道恶棍坏蛋们不再隐藏于夜的隐形衣里或鬼鬼祟祟地躲到黑洞里了。没错,他们在光天化日出行,逍遥法外。他们住在宏伟的权力宫殿里,活动在他们自己的工厂、银行和巨型商贸中心里。他们装扮成参议员和民众代表,他们是那些满目疮痍的国家的总统,而这些总统们可不会说自己是恶棍坏蛋。他们用一千种色彩来掩盖自己灰色的龌龊,涂抹着他们相中的随便什么色彩招摇过市。
“当然”,安东尼奥老人吐了口烟说,“恶棍坏蛋们不用东躲西藏了。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卖弄着自己,甚至去组建政府。但是,并非古来如此。曾经有一段时间,恶棍坏蛋们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出行。当然了,也没有人能这样做,因为那时白天还不存在。那是一个只有夜和水的年代,万事万物都隐藏在黑夜里。长辈中的智者说,一切生命都浸在黑夜里,这些生命所能做的就是从黑夜的这边跑到那边,但从来不能穿越黑夜到达彼岸,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是因为彼岸并不存在,只有巨大而寂静的夜。
“长辈的智者还说,这些创造世界的大神们就是在这黑夜中初次相遇的。有人说他们达成的第一个协议就是创造白天,因为他们很清楚一定得有白天,令夜晚随之而至。但并不是这么回事。原初之神达成的第一个协议是将恶棍坏蛋们逐出黑夜。长辈中的智者说,原初之神之所以要将恶逐出夜之屋有相当充分的理由。其中,特佩乌,战无不胜之神,就笃定地确认恶棍坏蛋们既不能待在黑夜里,也不能待在新生的世界上,他们必得为驱逐这些恶棍坏蛋而战斗,即使要花上很长时间。
“古库玛兹,是最为博学的远处之神,他以大咬鹃的羽毛覆盖着自己长长的身体。他认为黑夜只为善而存在,但恶棍坏蛋们在捣乱。最伟大的七神之首,也详尽地阐述了相似的看法。他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应将恶棍坏蛋逐出黑夜,还要将他们扔到连记忆和回忆都到不了的地方。这就是创世之神、最伟大的原初之神达成的协议。这个时候,除了夜和寂静的水之外,大地、白天和其他事物都不存在。这就是长辈中的智者口耳相传给村民们的故事。在最古老的村落里,就是我们现在说着话的墓地上,玉米男人和女人保有着这些万事万物是如何和为何被创造的故事。
“长辈中的智者说,第一个协议带来的第一个问题是:找不出该将恶棍坏蛋驱赶去何方,因为那时候,一切都沉浸在夜和水中。什么都没有创造,什么都还不存在。那是万事万物还等候着降临的时刻。于是,原初之神就再度聚会,商定他们应该首先创造万物和世界,然后再来驱逐恶棍坏蛋。
“就这样,万事万物诞生了,白天从黑夜中降临了,玉米男人女人也出现了,还有花鸟虫鱼,有的在土地上奔跑,有的在海洋里游弋,有的在天空中飞翔。世界因为变得越来越重开始搅动起来,藉此开始了她的漫漫旅途。原初之神们累了,因为他们创造得如此之多,噢,是整个世界啊!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又创造了更多的小世界,每一个都是如此不同,但是所有的小世界都属于这个世界!
“可是,这些大神们是如此地疲倦,以致于他们忘了自己的协议:把恶人和坏蛋发配到连回忆和记忆都到不了的地方。幸好,他们想起来了,便开始寻找恶棍坏蛋,要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威严都赶走。他们把黑夜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恶棍坏蛋。于是他们搜索每一个偏僻的角落和裂缝,还是没有把恶棍坏蛋翻出来。长辈中的智者解释说,这些恶棍坏蛋趁创造世界的混乱之机,从黑夜的缝隙里溜进了白天,扮成统治者来伪装起自己。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又一次,无论时代如何变化,这些恶棍坏蛋为了不放弃权力和统治,不断乔装改扮,令人辨不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夜之屋仍在这里,有墙,有门,有窗。夜充满活力,它行走四方点燃悬挂在黑暗之水上的灯。当然,黑夜有自己的影子,但这是影子的影子,那些居住并呵护着群山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拥有自己的灯和光。长辈中的智者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说原初之神仍在彻夜搜寻着那些恶棍坏蛋。你常常可以碰到他们正掀起一块石头,或拨开浓密的云,或捅捅月亮,或抓几颗星星来看看恶棍坏蛋是不是藏在那里。
“他们还说当原初之神找累了的时候,就聚在一起,把一铲铲的星星添在群山的黑火之中,在蓝色和珍珠母的晖光中,拓一片空地载歌载舞,他们弹奏着用骨、木和光制成的马林巴琴,琴声洋溢这黑夜里,而这夜就诞生在墨西哥东南群山之中。他们说诸神这样做是因为恶棍和和坏蛋憎恨唱歌跳舞。他们认为恶棍坏蛋会远远地逃离快乐,而这快乐就来自于跳着、舞着的大地。
“长辈中的智者还说,原初之神如何挑选一群男人女人们去搜寻这个世界,以便找到恶棍坏蛋,把他们扔得远远的。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缩小躯体并把身体染成棕褐色,以便隐藏起自己为
诸神所选的身份,因此他们能无畏地行走于黑夜,能以土地之色行走于白日。他们不会忘记黑夜是母亲,是开端,是原初之神的屋舍和所在,他们戴着黑色的面具,所以他们行走时没有面庞,这是为了在白天,也能在记忆中携带着一角黑夜。
“长辈中的智者就是这样说的。”安东尼奥老人说着,又卷了一支烟,点上之后,回到了故事里。
“我们已经说了这么多男人女人们也就是真实的人们,沿着原初之神的足迹去搜寻恶棍坏蛋。但有时,他们不得不进入白天,去那里寻找恶棍坏蛋。他们不得不通过一扇最好的门——黎明,进入黑夜。”
安东尼奥老人陷入了沉默。头上,黑暗渐次屈服于不可阻挡地升起的阳光。光照亮了黑暗最后的角落,在小山上留下爪痕,攀向更高处。他站起来,伸了伸腿,查了查他的双刃大砍刀,然后说:“好啦,我们走吧。”
“走?”我问道,“可我们还什么也没捕着呢。”
“没错。”安东尼奥老人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们不是来狩猎的,我们是在搜寻恶棍坏蛋。”
我们很快返回了来时路。当我们走上山间牧场的时候,白日已罩住了整座山谷,最后的雨滴已落下,雄鸡已不再卖力地报晓。安东尼奥老人停了片刻,向西指着远方说:
“那就是恶棍坏蛋统治的地方。现在他们不用藏了,他们行走在光天化日下,在阳光中,他们腐蚀所有他们碰过的东西,但不是在夜里,绝对不是。因为黑夜,黑夜是我们的。”
安东尼奥老人陷入了沉默,我们在沉默中走完最后一程,回到了小木屋。我们到家时,堂娜
·汉妮娜也回来了,背着一捆柴。她一放下柴禾,便问道:
“他们露头了吗?”
“没有。”安东尼奥老人答道。
“那我们还得警醒着。”堂娜·汉妮娜边说,边添上红红的木炭,把火拨旺。
“对呀,我们还得警醒着。”安东尼奥老人说着,又在石上磨起了砍刀。
外边,白天正吞噬着大地。但是,它不能进入安东尼奥老人的小屋,仿佛它知道屋里正有人警醒着恶棍坏蛋,好像它害怕堂娜·汉妮娜拨动着的火焰会锻造出的另一个白日,“真正的新的早晨”。(张慧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