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最有价值的东西”(美元账户吗?)冒险..,此刻我读着这些“副司令埃莉莎”、“副司令赫尔曼”、“副司令丹尼尔”、“副司令爱德华多”68,令我下定决心,我警告司法部,如果他们继续制造更多的“副司令”,我将绝食到死。此外,我要求司法部正式宣布,这里只有一位“副司令”(“够运气的”,读到这几行时,我的另一个自我说),而且他们十分清楚,我的全部过失便是造成了美元相对日元和德国马克的衰势(注意这里的自恋重复。)
又及: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聩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新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可是当我正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屈就。
——威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二九69
又及:
这里说的是1995年2月17日和18日发生的事情,那是撤退的第八、第九天。
当我们走进一片牧场时,我回忆着并对自己重述着这诗句。我们只能等。头顶上,军用飞机散落着死亡的低语。我的另一自我轻声唱起来:“他们给了我们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黎明隐身抵达,暴雨兜头泻下..”我对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让他闭嘴。他为自己辩护道:“我的生命就是一支萨宾纳的歌。”
“想必不是情歌。”我对他说道,忘了自己的禁令。
卡米洛告诉我飞机已飞远了,我们走出牧场,继续在雨后泥泞的草场上跋涉。我边走边望向天空,在阴霾天空上寻找着古老问题的答案。你撞上公牛了——恍惚中我听到了卡米洛的警告。可为时已晚,当我从穿越银河的旅程中垂下视线,发现自己正对一头公牛硕大的眼睛,我想它大概和我一样大受惊吓,因为它和我一起撒腿就跑,只不过方向相反。接着,我到了围栏,便将背包丢过了铁丝网。
67.在此,马科斯借用刘易斯·卡罗尔的小说《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将托妮塔比做天真无邪的阿丽思。68.均为政府1995年2月9日发出的通缉令上所称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领导人。69.梁宗岱译。《莎士比亚全集》,11卷,P187,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78年4月。
我从下面钻过围栏,不过运气如此之好:我本以为是泥泞的所在,原来是一滩牛粪。卡米洛又笑又叫,我的另一自我几乎笑岔了气。这两个坐下来笑个不停,我打着手势叫他们闭嘴。
“嘘,当兵的会听见的!”可那没用,他们只管大笑特笑。我拔了束野草,尽可能地从衬衫和裤子上抹去牛粪。背包上肩,我继续前行,背后,卡米洛和我的另一个自我跟了上来。现在他们不乐了,起身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也一屁股坐到了牛粪上。如此诱人的气味不断吸引着母牛的追随,直到我们越过那小溪流淌的草场。抵达林木参天的丛林地带时,我看了下手表:午夜2点。塔丘会说:“东南部时间午夜2点”。运气不错,雨停了,我们将在黎明前抵达山脚下。
我们沿着羊肠小路前行,一路劈开昭示丛林封闭的枝蔓。这是真正的丛林,只有野兽、死神和游击队员在这里生活。无需火把,月亮依然在树枝间撕碎自己,如同长长飘落的光的彩带。蟋蟀因我们踏在枯叶上的足音而沉寂。我们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木棉树下,那标识着丛林之门的入口处。小憩片刻。清晨投下第一缕光线,正是群山中分外沉寂的时刻。
年深日久,林间的小径已模糊难辨,多年前我曾在这儿走过,依稀记得大致的方向。“向东,直到撞墙。”11年前我们曾这样说。我们在一条旱季便会断流的小溪旁休息。刚刚睡下,我便被另一个自我的哭声惊醒了,我拉开枪拴,瞄准呻吟声的方向。没错,是我的另一个自我,抱着他的脚哭诉不已。我走上前去,发现他不假思索便想脱掉袜子,结果扯下了一块皮肉。
“你这个傻瓜,”我对他说道,“得先泡后脱。”
这是靴子上脚的第九天。因为潮湿和泥泞,袜子的纤维和脚已浑然一体,要脱下袜子,就像要剥自己的皮。穿着靴子睡觉就是有这么点不便。为给他做个示范,我们将脚泡在溪水中,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剥下袜子。双脚散发着死狗般的味道,灰白而肿胀得不成样子。
“你吓死我了,看你抱着脚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被蛇咬了。”我责备道。
我的另一个自我没搭话,他闭着眼睛泡脚,仿佛他正在抚慰着它们。卡米洛突然抡起棍子猛击地面。
“又怎么了?”我问他。
“蛇。”卡米洛说,他投出石头、棍子、靴子和他手边能抄起来的一切。最后一棍击中蛇头。
我们心有余悸地聚过来。
“魔口齿。”卡米洛说。
“猱咬卡。”我说。
一瘸一拐地,我的另一个自我凑过来,以权威的口吻宣布:“这是极为著名的疤枯泥,又称四鼻蛇。”
“被咬上是致命的,剧毒。”他补充道,用的是集市上小贩的腔调。我们剥去蛇皮,真像是脱去它的外套,像拉开一条拉链似地破开它的腹部,掏出内脏,和蛇皮一起丢在一边。肉留下了,洁白而柔软。我们把它串在树枝上,放在篝火上烤熟,吃起来就像烤鱼——马卡比鱼,11年前,我们曾在“无名河”中捕到过。吃罢蛇肉,喝了一点玉米饮,加上我们珍藏的糖,稍事休整之后,我们扫除了全部痕迹,继续行军。一如11年前,丛林以其常态——降雨欢迎着我们。
丛林中的雨不同别处。天降大雨的时候,树木犹如一柄巨伞,只有一些细小的雨点从枝叶间漏下。后来,那绿色的屋顶漏水了,再后来,它完全湿透了。犹如一只巨大的花洒,雨水不断地滴落,即使天上的雨已然止息,林中的雨仍下个不停。丛林中的雨就像战争,你可以知晓它何时开始,却无法知道它何时终了。
行军的路上,我一路辨认自己的老朋友:瓦帕克树身着绿苔制成的得体的衣衫,那枝桠横生却坚硬笔直的堪得树,蚁群,桃花心树,雪松,以其锋利和有毒的枝条自我保护着夏帕桠,桦达毕那扇形的树冠,比褐树那不成比例的巨大的树叶,简直像绿色的大象之耳朵,那笔直地指向天空的芭雅特,有着坚硬树心的康娜得,其威胁性一如它的俗称“女妖”,也叫“恶妇”的蛇蛇梧,表明它可能引发高烧、精神错乱和剧痛。一望无垠的树木,只有深棕和浓绿再度充满了我们的双眼、双手、足迹和灵魂..
就像11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攀着这些该死的山丘,每一步都想着这就是我能迈出的最后一步了,我告诉自己:再多走一步我就会死掉。当然,我没死,而迈出了一步又一步。走着,觉得自己背着一百公斤重的背包,那是撒谎,我清楚地知道我背包只有15公斤。“只因为你是个新手”,接应我的人带着默契的笑说道。我不断对自己重复:真的,下一步就是最后一步了,我诅咒着我想变成游击队员的决定,像以前那样做个有机知识分子也不错,革命有许多种工作,每种都重要,为什么我必须在这里?我决定下次休息时,我要告诉他们,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了,就我而言,在城里帮他们会更胜任。我接着走,接着摔,再休息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部分是由于耻辱感,部分是因为我根本说不出话,我只顾像池塘浅水中的鱼一般地张着嘴喘成一团。我对自己说,好吧,下次,我一定得对他们说,千真万确,一切再次重演。进入丛林行军的第一天,
我走了整整十小时,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说,就歇在这儿吧。我听任自己一头倒在地上,对自己说:我算是做到了。当大家挂起吊床、点燃篝火,煮熟了加糖的米饭吃起来的时候,我对自己重复着:我算是做到了;当他们问起我对丛林的观感印象,我是否累坏了的时候,我只是重复着:我算是做到了。大家面面相觑,议论说,他才来一天,已经快疯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负重15公斤,花了10小时走完的小路,他们负重20公斤4小时就走完了。我什么都没说。当他们说:上路吧,我跟了上去。每迈出一步,我自问道:我还在吗?今天,11年之后,历史厌倦了前行,自我重演了。
到了。真的吗?黄昏是一份慰藉,一片麦色的光芒,它曾在无数清晨抚慰着我的心灵。浸在黄昏的光照里,我们决定宿营。扯开防雨布,挂起吊床。片刻之后,夜幕低垂。野狼在附近对我们咆哮,尔后是夜猴..我无法入睡,因为所有那些伤痛,甚至希望..
又及:
自我批评无耻地将自己装扮成故事,要讲给那些有时是少女的女人和有时是女人的姑娘。一如历史总是重演,第一次是喜剧,第二次悲剧,这个故事叫..
杜里托:从拉坎顿丛林看新自由主义
第十天,压力稍减。我走出去寻找新的宿营地。我独自走着、观察着,搜寻着两颗相邻的树,上面不能有干树枝。忽然,脚下传来的一声叫喊把我吓了一跳:“嘿,看着道!”我低下头,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停住了,等在那里。几乎是同时,一片小树叶动起来,下面露出了一只颐指气使的甲虫。“怎么不看着大靴子往哪儿伸?你差点儿把我踩扁了!”他叫着。
那口吻似曾相识。
“杜里托?”我放胆问道。
“对你来说是奈布查德内札尔!少来平等主义那一套!”小甲虫怒火冲天地答道。
现在毫无疑问了。
“杜里托!你不记得我了?”——杜里托,我是说奈布查德内札尔只是狐疑地看着我。他从翅膀下面抽出小烟斗,装满烟丝,点上,随着一声不甚健康的咳嗽猛吞了一口烟,喃喃自语着:
“唔,
唔..”
他若有所思地接上一连串“唔唔..”
我知道这不会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的,便索性坐定。思忖良久之后,奈布查德内札尔,或者说杜里托大声惊呼:“上尉?”“没错!”我说。为他认出了我颇感欣慰。
杜里托(我确信在相认之后,我又可以称他杜里托了)以他的许多双脚和双翅开始了一系列运动,就甲虫的身体语言而言,那是一种欢乐的舞蹈,在我看来,那是十足的癫痫病大发作。伴着重音不同的“上尉”手舞足蹈了数次之后,杜里托终于停下来,迸出了我最怕的问题:
“有烟吗?”
“这个嘛..”我闪烁其辞着以期赢得一点时间来估算一下我的库存。
这时,卡米洛走来问道:“你叫我了吗,副头?”
“没有,没事儿..我唱歌呢..别担心,你回去吧。”我紧张地应道。
“那就好。”卡米洛说着走开了。
“副头?”杜里托惊讶地问。
“对,”——我告诉他——“现在我是副司令了。”
“比上尉是好点儿还是更糟?”——杜里托追问道。
“糟多了。”——我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我迅速换了话题,递上我的烟荷包:
“拿吧,我也没多少了。”
接过烟丝,杜里托又舞了一通,这次是重复着“谢谢”,一次又一次。
烟草欣快症终了,我们分别以复杂的仪式点燃烟斗。我倚在背包上,看着杜里托。
“你一点都没变。”我对他说。
“你,可像刚挨了顿臭揍。”他答道。
“生活嘛。”我避重就轻地答道。
杜里托“唔”了一阵之后问道:“这么多年之后,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哦,我一直在想,既然没什么别的好做,我对自己说,干嘛不旧地重游会会老朋友?”我回答。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杜里托愤怒地抗议道。
伴着一串“唔唔”声,杜里托探询地注视着我。
我受不住了,坦白道:“事实是政府军对我们发动了攻击,我们正撤退..”
“你逃了!”杜里托说。
我试图跟他解释这是战略转移,一次战术性退却,还有那一瞬间,我能想到的所有字眼儿。
“你逃了。”杜里托重复道,这一次伴着一声叹息。
“对,我逃了,又怎么样?”我恼怒地应道——那与其说针对他,不如说是对自己。
杜里托没接茬。他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只有两只烟斗喷出的烟雾悄然汇聚。片刻之后他说:
“你好像有心事,不止因为‘战略性退却’。”
“撤退,战略转移。”——我订正说。杜里托等着我往下说,“我烦的是我们完完全全没防备。是我的错,让我们措手不及。我相信政府想对话,所以命令着手进行代表们的咨询,军队打进来的时候,我们正讨论对话的条件。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出乎我的预料..”我带着耻辱和愤怒说道。
杜里托抽着烟斗,听我说起这十几天来发生的一切。等我讲完了,他说:“稍等片刻。”
他钻进小树叶下,片刻之后推出一张小书桌,拖了把椅子坐定之后,他拿出一些资料,闷不做声地埋头翻阅起来。
“唔,唔..”他没读几页便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读了一会儿,他惊呼道:“找到了!”
“你说什么?”我充满渴望地问道。
“别打岔!”杜里托颇为严肃地说。继而补充道:
“注意了,你的问题和许多人一样。你们指称现实的经济和社会学说是新自由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