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邀请信的答复已经寄出。此地仍在下雨。政府只有出于煽动宣传的需要或尝试改善自己的公众形象时,才会想起恰帕斯。塞迪略总统当然会到东南岸来,以便隐藏起死者,许诺救济,拍几张照片,修补若干狗粮,掩饰他们的渎职和忽略。其余的嘛,此时暴雨已持续了多日,但阿尔皮斯86忙于闺中事,而无暇出台应急方案。此地的政府知道如何杀害原住民,却不懂得怎么才能让他们免于死亡。与此同时,军队的飞机和直升机继续飞临萨帕塔人社区的上空..要等他们闲下来,才会去打理灾民。
河流似在震怒之中,狂暴的激流冲毁了脆弱的桥梁和道路,而那正是政府报告所称的恰帕斯州社会开支中的“重点基建工程”。既然这些工程的开工典礼传播得如此广泛,他们为什么不来看上一眼?说到底,暴雨可不看电视,它也不尊重这种轻歌剧的布景设计。一如既往,不到关于死了人的消息登上国内和国际的新闻版,那些我们任凭其统治的健忘者便没有半分紧急之意。这便是当下墨西哥原住民的境况:只有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才令人知晓了他们的存在,才获得命名。
再见,祝你健康,要到什么时候,在政府的地图上,恰帕斯才不仅是反叛、死亡和灾害?
发自墨西哥东南群山之中起义军副司令马科斯
又及:
且不管无足轻重且离题万里的政府报告,作为庆祝活动的组成部分,这里是..卷土重来的附言部分!
又及:
..在暴雨如注、一片精湿的地方。狗粮·阿尔皮斯元帅和他的小兵们一道,面对着暴雨成灾的恰帕斯沿海地区束手无策。将有几百万比索的赈灾款到来,但没有几文钱、或者干脆一文也不会送到需要的灾民手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你将看到塞迪略出现在头版头条的照片和报道中,看上去神情凝重,宣布援助计划,声称:“沉住气,孩子们,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哦,可
86.罗伯托·阿尔皮斯是恰帕斯州州长,经常对原住民实施镇压。马科斯戏称他为狗粮·阿尔皮斯。故有上下文中的“狗粮”一说。
怜的恰帕斯!政府只想忘掉你,可那没听过政府报告的雨,却一直狂泻在道路和记忆之上..
又及:
一天下午,我和佩德里托一起,我们都抽着烟(他是一根香烟型的巧克力,我是一只烟斗),我也想学堂·安东尼奥老人,所以我就开始教诲佩德里托(这个两岁大的托霍拉瓦尔部落的孩子),说说生活和别的痛楚的宝藏。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你瞧,佩德里托,等你长大以后,有些事儿是你必须知道的。那可是要紧事儿,像系鞋带呀,穿衣服别扣错扣子呀,把吊床弄舒服呀,口朝下点烟斗呀,以及诸如此类的、你要去学的事情。可这次,我们要说的是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
佩德里托严肃地看了看我,继续吮他那根巧克力棒。我推想,正像人们所说的,我已然“俘获”了他的想像力,所以我得意地说下去:“你瞧,佩德里托,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因为那可是和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或是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不大一样。因为所有事情都有某种相关性,这些你必须要知道并且理解。这个嘛,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嘛,可是不大容易说清楚的,例如,更容易说清楚的是,你怎么才能在扣衣服的时候别多出一颗纽扣来,要是你不集中注意力认真地做,那可是件复杂事儿。比如说,我运用‘自下而上’的技巧,这个政治学概念,也非常适用于扣扣子。看好了,你穿上衣服,低头看好最下面一颗纽扣,要专心致志,极为认真。”
佩德里托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我。
“就这样!好,然后你对齐衣服的下摆,左右一般齐,那可不像政治上表现‘中立立场’那么简单。这样,要是你不小心,左边可能就高一块,那还不成问题,然而,也可能右边高出一块,出现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幸得很。平衡极为重要,两边必须均等。然后你找准衣服上最后一颗纽扣,但是最下面的一颗未必是最后一颗纽扣。你一定要知道,有些邪恶的成衣商会多放一颗纽扣(那是备用扣,他们说,要是你丢了扣子呢?),其目的一目了然,正是为了给这件必需的衣服增加扣扣子的难度。好,现在你找到最后一颗纽扣了,接着找和它相对的扣眼(双字谜,别瞎猜),这可比在塞迪略的报告里找提到恰帕斯的地方还要难得多。你以后会学到的,你最后总少不得扯开一道缝当扣眼。这是有可能的,但可以肯定,纽扣老是多于扣眼,等你扣错了扣子,你就会看到了。
“当然,为了避免扣错纽扣,有另外一种技巧。比如说,那是海的方式,她穿衬衫时权当它是
T恤衫。也就是说,她根本不解纽扣。所以,就没有扣错纽扣的问题了。反正我不推荐这种技巧,因为..这个嘛,因为海及如此等等,我要解释给你的是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所以,你现在看到了,很难解释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是怎样一种情形,但是,不过..要理解这种情形极为重要,因为..”
我大费唇舌之时,佩德里托吃完了他的巧克力。“克克力。”他伸出小手,以他的方言跟我多要一块巧克力。“没有了。”我告诉他说。他转身就走。显而易见,如今的年轻人对重要问题全无兴趣(叹息)。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
又一次说再见。祝你健康,愿在历史中雨驻天晴。
射手副司令,巨人族的领袖
又及:
说到爱、无爱及诸如此类的麻烦事儿。托妮塔来炫耀她的新茶杯。出人意料地,她宣告道——:
“爱就像一只茶杯,每天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早上,捡起那碎片,用一点唾沫和一点热情,碎片会粘合在一起,你又拥有了一只小茶杯。爱着的人一生中恐惧的,就是那可怕的一天将到来:茶杯已碎得再不能修补。”
她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重申了她拒绝亲我一下的理由:现在可比以前更“扎的慌”了。
撕开历史的裂隙
为鲁道夫·贝纳死神错临的又一人
当我为你而提笔墨水瓶也会震颤,那冷暗的墨水瓶羞涩地战栗着,而一缕人间的暖意自幽暗的深处升起。当我为你而提笔我的全部身心朝向你:以我的爱写下永不褪色的文字。——米盖尔·埃尔南德斯87
1999年9月
此刻的月是一弯光洁的琴,拨弹着夜的琴弦,每次拨动,便引发一阵暴雨。惊惧的月亮躲藏起来,一位皎美的少女,一束幽暗之光,包裹在黯淡的云朵之中。此时,风暴是夜的女神,短暂而急促的闪电勾勒出树木,戏弄着阴影。
下面,暴雨频临,频繁的犹如战争带来的伤痛。暴雨携带着伤痛和记忆,而记忆因伤痛而丰饶。没有了记忆,痛楚感便仅仅是疼痛,无从孕育新生和成长,而一本本生命的日历却在成为过去。
影子在写写画画。那是双十五,第二个七日;那是一个周年日,一场庆典;那是一次回忆,一缕痛楚,一段欢娱和一份记忆。
当影子在第二封信上落笔之时,第一封——死神的信笺,刚刚完成。如果说,第一封为那已逝之人而作,那第二封便是为追溯那缺席之人的踪迹。八月悠长而溽热之径抵达了九月,触摸着那值得庆贺和记忆的日子。
犹如那令人不安的记忆,雨烦躁地叩击着屋顶,愈演愈烈,嘲弄的风熄灭了烛光,将纸张和笔墨卷入泥泞。影子在高扬的风帆和飘舞的纸张间劳作,有如信风而驶的航程。一页稿纸落在了小屋的角落里。电光闪过,刹那间,可以依稀读到上面的字迹。我试着凑近些。
对了,泥泞。浓雾重锁。不易。好了!拿到了。这便是我读到的:
书信II
以遗言的郑重,我提醒你我们所信守的承诺:让我们前去广阔的空间,我们经历又一次冒险,让我们伸出双手,和他一起守望着托举我们的历史再次潮起。也许在无言的地下,历史的潮水已然涌起,犹如胚芽在冬日的泥土中萌生。
——埃内斯托·萨瓦托88《终结之前》
又及:
在此,如你将读到的,解释了为何在两个十五之间,这是第二个七日:
十五年前
年复一年,每年八月,墨西哥东南群山会降生一个异样璀璨的黎明。我不知其科学依据,但
87.米盖尔·埃尔南德斯(Miguel Hernandez,1910—1942),20世纪西班牙诗人及牧师,生于穆西亚,参与西班牙内战。后为佛朗哥政权囚禁,死于狱中。88.埃内斯托·萨瓦托(Ernesto Sabato,1911—),阿根廷著名作家、记者。
整个令人心慌的八月间,这独一无二的黎明降临时,月如同一只流光溢彩的弯钩,星星错落有致地铺陈开去,银河骄傲地燃亮它莹洁灿烂的光炬。千禧年末的八月,日历指向第六日,将迎来那灿烂的黎明。流淌的月光带回一份记忆,那是十五年前,另一个八月,另一个六日。那时我刚刚进入这群山——不论你是否喜欢,那曾是并依然是家、学校、路和门。八月,我动身进山,但直到九月,我尚未真正进入。
我应该向你们坦白。当我吃力地攀上遍布此地的第一道峭崖之时,我曾认定这将是我的最后一次。我想到的不是革命,不是高尚的人类理想或总是被剥夺的和遭遗忘的人们的辉煌未来。
不,我想的是,我怕是做了我一生中最糟的一次决定,那悔恨的痛感挤压着我的胸腔,渐次剧烈,几乎令我窒息。我在想,对我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立刻掉头回去,没有我,革命自会遵循熟悉的法则去自谋多福。要是说我没立刻掉头折返,那只是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回头的路。我所知的一切,便是得跟上我前面的同伴,而他叼着根烟毫不费力地应对着泥泞,好像不过是出来遛
。我可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抽着烟爬山,而不是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快死了;我也没想到终有一天我也能应付脚下那犹如天上繁星那般密集的泥泞。不,我可没那么想。我一门心思只想着喘匀每一口气。
终于,我们登上绝顶,小分队(我们不过是三个人)的负责人说原地休息。我听凭自己倒在泥泞之中,那泥泞对我而言,是再亲密不过了,我对自己说,找到回头路也许没那么难,我可以朝着另一极一直走下去,终有一天我会到达我们下卡车的地方。我自己盘算着,如何给他们、也给自己找出些说辞,说明我何以在游击生涯的一开头就宣布放弃。此时,同伴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根烟。我摇了摇头拒绝了,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当我想开口说:“不,谢谢”的时候,我发出的只是一声呻吟。
片刻之后,利用小分队的负责人走到一旁去满足基本的生理需要之便,我用我的20口径的步枪——我拿着它更像根拐棍而不像武器——尽其所能把自己拽了起来。因此我得以在山巅之上看到一幅景观,那景观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不,我没有朝下望。我没有望到蜿蜒流淌的河流,或远方营火的微光勾勒出的村庄的轮廓;我也没有望到峡谷描画出相邻的群山,其上散落着小小的村落、田野和牧场。
我向上望去。我看到天空犹如一份厚礼,一种解脱,不,更像是一份允诺。月如同包含笑意的夜的舞姿,星闪烁着蓝色的晖光,你们称之为银河的、那伤口泻出光芒的古老的巨蟒似在远方小憩。
我站在那里凝望着,知道我只有攀上这该死的山崖才能看到这样的黎明。那泥泞,不断地摔倒,令我遍体鳞伤的岩石,那无法获得充分空气的、疲惫的肺,抽搐的双腿,仗着我的步枪拐棍从深陷的泥泞中拔出靴子时的剧痛,那孤寂与凄凉之感,背上的重负(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象征性的背包,真实情况下,负重将是其三倍以上;但不管怎么说,这象征性的背包于我而言重若千斤)。所有这一切,才使得那月、那星、那银河在此地而非别处闪烁。
当身后传来了继续行军的命令之时,天上,一颗星肯定是厌倦了自己对黑色天幕的隶属,设法强行逃离,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逃亡印痕之后坠落了。我自语道:“那就是我们——伸出爪儿来抓挠历史天空的流星。”我以为我只是在心里默想,但我显然是说出了声。因为我的同伴在问:
“他说什么呢?”负责人答道:“不知道,怕是发烧了。咱们得快点。”
我跟你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事。三十年前,有若干人划破了历史,他们深谙于此,因此呼唤更多的人同心协力,用涂鸦、撕扯、抓挠的印痕,最终扯破了历史的面纱,光明由此而得以显露。这不是别的,正是我们所从事的斗争。你若问我们想干什么,我们会毫不汗颜地回答:“撕开历史的裂隙。”
也许你会问我意图逃离、放弃我的游击生涯的打算后来如何,你也许会猜想那群山间第一个黎明的景象令我放弃了逃跑的念头,提升了我的士气,坚定了我的革命信心。那你可错了。我将计划付诸实施,下了山。事实是我走错了路。我原想下山返回通往“文明”之路,可我走错了路,去了热带雨林的深处,这路通往另一座山峦,绵延无限..
这就是十五年前的故事。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攀登,我始终搞错出山之路,每年的8月6日持续地迎来新生的、独特的黎明,那8月7日的黎明,我们大家继续充当着几乎划不破我们历史天际的流星。
送上顶端缀有果仁的再见,祝你健康并..等会儿!等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