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晋静静听赵菲儿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当赵菲儿脸上的泪滴在他手上,他就如被火石一烫,倏然探指触上她的脸,摸到她满面泪湿,他长叹一声,将她的手握住,费力地低低劝她:“莫哭,朕没这么容易垮掉。你那日说得没错,朕的病在于肝胆,热郁气壅,诸脏腑兼受其害。如今虽沉重些,太医们合诊了,亦言朕前些日子感染时疫,兼体内邪毒过盛,熏蒸肝胆造成急黄之症,看着严重些,其实没大碍的,太医们正议论着用药,颇有效验,菲儿莫担忧,待朕病体康复,再不和你怄气,我们好好儿守着过日子。”
赵菲儿听他此话,心头一震,又见他病成这样,还反过来安慰她,求他放她回太尉府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旁边却响起秦德不耐烦的咳嗽声,她似有所悟地发觉,秦德一定知道她和窦建安之间议定的条件,他为何如此迫不及待撵走她?赵菲儿无暇多想,泪眸凝愁,依依难舍泣道:“菲儿前些时日从山崖坠落,身受重伤,难以愈合,时日入冬,邪寒侵袭,易感诸病,抱恙难安,病躯不堪护持太子殿下,求陛下恩准,让菲儿回转太尉府,将息一冬,待明春花发,再行入宫承差照顾太子殿下,求陛下恩准!”
“菲儿别再哭了,让朕心里好乱!”刘晋瞑目放开握着赵菲儿的手,有气无力地低语,“你究竟要说什么?朕听不清,你既来了,就别再离开朕身边,亲守着照料朕一些时日,可好?”
赵菲儿听他此话,越发撑不住,哭得气堵声咽,她亦想亲自守着侍奉他,让他早日脱离病厄,可如此一来,窦建安还会出手替他驱毒吗?
秦德过来,狠狠瞪一眼赵菲儿,弯腰将头凑在刘晋耳边,大声地喊:“陛下,镇国夫人亦内伤未愈病重难撑,现求着陛下让她归太尉府调息将养,待明春再回宫承差照顾太子殿下呢!”
刘晋难以置信地睁眼,痴痴看向赵菲儿,随后满脸失望低问:“连你也要走了?”随后他又着急地来拉赵菲儿的手,“你说什么,你要在这当口回太尉府?朕不相信,也不会答应!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你跟朕说实话,他果真如此,朕就不顾先帝遗命,立刻下旨杀他!”
“陛下万万不可!”秦德敛衣跪下,叩首连连。
赵菲儿呜咽一声,又慌忙止住哭泣,如今刘晋的性命就靠窦建安捡回来,她岂敢让刘晋杀他?如果她的离去,可以让他好好儿活下去,能报答他对她的一片深恩厚情,她虽死亦无憾!她倏然举袖,胡乱擦去满脸泪水,抬起身子,越过跪在一侧的秦德,将唇凑在刘晋的耳边,脸上浮起绝然的笑意,大声道:“陛下,没有任何人逼迫菲儿,昔日菲儿坠谷之时,曾发下重誓,菲儿若得恩人相救,大难不死,无以为报,定以身相许,如不践行誓言,当受五雷轰顶之厄,没曾料天意如此,菲儿竟落入太尉大人怀中……”
“这做不得数的!”刘晋神色越发黯然,眼神空洞地望向上方,喃喃打断赵菲儿的话,已是气息紊乱,上气不接下气,犹强撑着费力地道,“如果不是、那个横空、现世的人,你只会、落进朕的怀中,而且那时节,你最先是、掉进网中,然后、他竟当众、羞辱你!你不能回去!那个人,朕太了解、他骨子里的、愤绝孤傲之性,一想到朕与他、昔日种种纠葛,他就绝不会、轻饶你!”刘晋虽病势沉重,视听皆废,好在用了这几日的药,脑子并没糊涂,不管赵菲儿怎么说,他都不会放她走。
赵菲儿无奈,离开刘晋耳边,刘晋惊慌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口喘息着,身子虽发着微微的颤抖,气微力弱,却固执得令赵菲儿无法挣脱。她记得初入宫觐见他时,他亦如现在这般身子微微颤抖着,远在那个时候,他何止是受到射工毒害,已经中了铅毒,可叹她一直没察觉到,一直没有!无尽的自责将她彻底淹没,泪珠如断线的珍珠难以克制地纷纷滑落,透过模糊的视线,她举目无助地望向秦德,为了让他活下去,她必须离开。
秦德的眸中亦露出几分不忍,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抹去脸上泪水咳嗽一声探身俯下头,对着刘晋耳边嚷:“陛下,镇国夫人和窦太尉已经破镜重圆了,她如今只求陛下成全她。”
“是吗?”刘晋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掉过头,目光对着赵菲儿,却似在看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陛下!”赵菲儿狠狠一把擦去眼泪,凄绝大声地喊,“菲儿掉进太尉大人怀中的那一瞬,才明白今生最爱的人是谁,以前菲儿所为,皆是大错,从今悔悟,还算不迟,求陛下成全!”
她说的没错,当她跌落山谷时,她的确明白,她深爱的人是谁,但时至今日蓦然回首,她更惊觉,他早已不是昔年那个目光澄澈的翩翩佳少年,她亦不是懵懂无知的山野小丫头,他们彼此有过太多的伤害,满心伤痕横亘,距离越拉越远,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爱越深,伤越重,这份情,她已经无法承受!
刘晋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眸中滚出两行浑浊如血的赤泪,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即使明知她负了他,痛断肠爱亦无悔的滋味,如此悲怆而无奈。他忽然剧咳起来,口中涌出鲜血。
“不,不!”赵菲儿疯狂地摇头大喊,心里骇怕得要命,她不要他死,她受不了他这么被她活活气死,她都做了些什么?她不顾一切地扑到他面前,发出凄厉哭喊,“不要!陛下,菲儿错了……”颈后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赵菲儿失去一切意识,倒进一个宽厚强壮的怀抱。
窦建安眸中怒火隐隐,他将赵菲儿放置一旁,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一对恋奸情热的奸夫****,在崇福殿中坐卧不宁,终于偷偷跟来了,没想到这女人果真差点办砸了事。他愤怒地推开手忙脚乱替刘晋拭去唇边鲜血的秦德,揪住刘晋的衣领,将他提起恶狠狠地喊:“只要你点点头,放她走,我就抛开过往恩仇,立刻替你驱除体内毒素,不仅如此,你母后含冤而逝的深仇大恨,我会一力帮你复仇!”
刘晋发出猛烈的咳嗽,却明白过来,赵菲儿定然是被他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更悔悟到昔日骊山之麓受他挑拨,对赵菲儿横生猜忌,实乃大错特错。不由恨断肝肠,心气若绝,断断续续道:“朕宁死……也不会……让她……受你欺凌!”
秦德扑过去,扶住刘晋替他拍抚后背,哀求地看着窦建安;“太尉大人,求求你看在老奴的薄面上,别再折磨陛下了,救救陛下吧!”
“哼!”窦建安松开刘晋,一脸愤恨切齿冷笑,“好一个痴情帝皇,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肯放手,我就等到你咽气那一天,她依然逃不脱我的掌心!”
秦德放开刘晋,扑到窦建安脚下跪倒,老泪纵横,叩首不迭:“太尉大人,老奴求求你,如果陛下就这样没了,老奴别无所求,愿追随他离去!”
窦建安抿紧薄唇,沉默片刻,眸中闪耀复杂的神色,沧桑如旧,悲怆更深,转身一言不发,满面萧索弯腰抱起赵菲儿,带着一身落寞,大步走出暖殿。他身后传来秦德方寸大乱的凄厉呼喊:“传太医,快传太医!”
殿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太医们涌入暖殿,救治刘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