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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难言的苦衷

喝过汤药,静养了两天,哲丽娜神情好了许多。她由阿欢陪着,到院前院后转了一圈,活动了活动。筋骨都像不属自己啦,干什么都不听使唤。她对阿欢说:“再不能躺着了,没病也得躺出病来。”

“可不嘛!什么事也得有个限量,蜂蜜好吃,吃多了还倒牙呢。偏偏那个死羊眼郎中,一股劲比划着,十天!十天!”阿欢食指交叉模仿着御医的姿态,逗得哲丽娜也笑了。

哲丽娜呼吸着夹着花香和菜园子清香的空气,仰望着辽远的碧霄,快活地说:“外面多好呀!天那么高,那么蓝,你看,那还有一只鹞鹰呢!”

“就是!哎哟,都飞到云彩里去了!”阿欢拍着手叫着。“每次见到天上的鸟,我就想,人要有一双翅膀多好!”

“你老是瞎想!人就是人。人要有了翅膀,那成什么啦?”

“哎,要是让鸟驮着能飞到天上,那也好啊!”阿欢天真地说。

“真要把你绑在大鹏的背上,怕你要骇得呼爹叫娘呢!”哲丽娜用手点着阿欢的额头,撇了一下嘴唇讥诮地说。

“我只有叫小姐。叫爹娘,爹娘也帮不上忙呀!”

阿欢的父亲是大将军府的果农,一年四季都把血汗洒在几亩果园上。春天想着灌水呀,剪枝呀;夏天,不是想法子灭虫,就是在果园绕来转去,赶走祸害果园的牲口;秋天,他就睡在园子里,就是女儿去了,也甭想摘一个果子吃……主人夸他忠心,对他放心。他也真是健壮得像头牛,只会干活——他是个哑巴,原来还喜欢咿咿呀呀地说话,自从阿欢的母亲难产辞世之后,他就眼睛不抬地只晓得闷头干活了。七年前,阿欢才十岁。麹夫人可怜她,把她叫到身边当了使唤丫头。稍大些就专门陪侍哲丽娜了。刚过了几天顺畅日子,不想两年前,父亲运送果子,又被惊马踏倒,辗死在铁轮之下。在这世上,她还有谁呢?她觉得只有哲丽娜最亲了。

哲丽娜无意间惹得阿欢难过,心里也好不是滋味。她咯吱着阿欢的腋窝,打趣着说:“好啦好啦!是你自己要上天!真要把你绑在鸟背上了,看看又难过了不是!”

阿欢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揉着发酸的鼻子,抹了抹眼角,咬着嘴唇跑前几步,躲开了哲丽娜。

哲丽娜装着豪迈的腔调,像是戏谑,又很真诚地说:“别难过了,小阿欢!不是还有哲丽娜吗?”

阿欢对她笑笑,叹了口气,只是垂着头向前走。是哀叹自己毕竟不能跟哲丽娜一辈子,还是哀叹哲丽娜连自己都不能主宰,就不得而知了。

哲丽娜见阿欢打不起精神,就想出了个别的主意,说:“去给我摘几个西红柿。我嘴里苦得很,没一点味道。”

“这会儿哪还有熟透的,好吃的?”阿欢争辩着,“都快拉秧子了!又酸又涩!我去摘一筐毛桃吧?都能吃了!”

“不,我就想吃柿子嘛。”

“噢……好,我就去。”阿欢忽然想起是小姐“害口”了,她怪自己怎么这样迟钝。说完,扭头就跑。

“我在楼下等你。”

“哎。”

阿欢从墙根提上个菜篮子,就向菜园子跑去。直到她的身影过了小渠掩在婆娑飘拂的树丛后面,怀着恻隐之心的哲丽娜才一步一挨地走到楼下的居室。

这间居室离中门不远,进出方便,而且背阴,在火烤暑蒸的正午,里面依旧阴凉爽透,是她和吐屯中午小憩的地方。说起来,她还没在这儿睡过一个午觉呢。幸好今天吐屯被大王请去了,她自觉也轻松多了,那颗活泼好动的心,哪还能关锁在高屋重帏里呢?中饭后就自作主张急不可耐地下了楼,尽情领略隔膜已久的大自然的无穷变幻、无限魅力。

现在,当她好不容易迈过门槛,置身于这所华丽舒服,凉风微微的房子时,她才真的感到浑身虚弱极了,像抽了筋骨,软成一滩泥。她倚着靠背坐了一会儿,揩了揩鼻翼上的几粒汗珠,就索性躺在铺床的细柔的地毯上。开始不想睡,可是头一挨近枕头,就不由自主了……

这一觉睡得实在香甜,要不是听见有人唤她,她还驾鹤高翔,梦游瑶池呢!

睁开惺忪的睡眼,在暗淡的光线中,模模胡胡看见阿史那贺男爬在她的面前,轻声地叫她,还慢慢摇着她的上身。

阿史那贺男见她醒了,手托脊背扶她坐在床上,嘻笑着说:“天快黑了!还要睡到明天哪!”

哲丽娜吃力地睁眼望望窗外,确实,白杨树梢上最后一缕胭红的晚霞也被昏灰的暮色吞没了。月亮尚未升起,处处笼罩了清冷的薄幕。不远的地方,一只落伍的小牛犊叫着跑着,去追赶归厩的伙伴。

“怎么这时候才叫我呀,阿欢?”哲丽娜望着伫立屋门的阿欢问道。

“嗯……哦……”阿欢哼哼唧唧地什么也没说出来。

“是我没让她叫,让你歇歇乏。”贺男打着圆场说。

哲丽娜有点纳闷,也不便说什么,就由贺男和阿欢搀着下了炕。

阿欢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自语地叫了声“哎呀”,就低头急往外走。

“你哪儿去?”哲丽娜奇怪地问。

“拿西红柿,我忘在园子里了。”阿欢的语调里流露出惊怵和惶恐。

哲丽娜想劝止她,又想,那样或许会使她稍微心安些,就任她去了。不过心里还在暗暗思量,她本是去摘西红柿的,怎么竟会忘了拿回呢?但哲丽娜并未说出,只是对贺男说了句:“阿欢怎么啦?像掉了魂似的。”

贺男什么也没说,做了个“莫明其妙”的神情,殷勤地扶着哲丽娜来到楼上,膳房里,饭菜都摆全了。

贺男和哲丽娜相对坐下,各怀心事地缄默地吃着。

“今天好些了吗?我看你两颊泛红了。”阿史那贺男掂兑良久,这样牵出话头。

“我自觉着也舒坦多了,不像昨天,特别是前天晚上那么腹痛,下坠了!”哲丽娜在丈夫面前说起这些,还有点心慌、腼腆,她面颊飞起两片红霞,更增了稚态和娇媚。

“那就好!那就好!”贺男眼巴巴的光波骤然和哲丽娜秋水似的明眸相遇,像被抓住的偷觑隐秘的扒手,慌忙转移了视线,埋头喝了一大口肉汤。

“今天,大王见了我,三番五次地谢我……”贺男见哲丽娜停下筷子,投来专注的目光,就补充说:“谢我免除了高昌的粮秣。我说,别谢我,都是我年轻夫人的恩德。大王说,‘孤和高昌臣民都镂心刻骨,没齿不忘!’哈哈哈”。

“谁要你那么说?其实我一个女子,不该管那些事。”哲丽娜嘴上这样说,心里倒也扬起怡悦的涟漪。

贺男接着说道:“大王还问你‘贵体无恙否’?”

“你说呢?”

“我当然说万金之躯还有胎儿血脉,岂可掉以轻心哪?必得善保善养。”

“你干嘛那么说,害得他们挂肚牵肠的。我这不跟好人无甚两样了吗?”好心的哲丽娜在嗔怪丈夫,她不愿别人——尤其是大王夫妇、张雄夫妇——为她分心劳神。她不曾想,自己就是这样被不知不觉地绕进他们挽好的绳套。

“大王的意思还要为我们举办接风洗尘的大典……”

“那何必呢?不办也罢了。”

“我也这样说,可大王、王妃说这是为我们结婚补办的,已经耽搁这么多天了……”

“他们说什么时候呢?”

“明天——怎么样?”

“明天?”

“只要你身体顶得住,就明天,行吧?新婚大典、新婚大典,可再拖,你……”贺男无奈地指着妻子的腹部说。

“那太紧了!一折腾,我只怕……”

“你招个面就行!稍微坐会儿,就去房子躺着,随你!”

他们俩吃饱了饭,起身向卧室慢慢踱着方步。贺男亲昵地挨近哲丽娜,语气、神态都充溢着感情色彩。他急切地等待着哲丽娜最后的表态。

哲丽娜听得动了心。她不是热衷于大典的排场,而是难却大王的盛情。

她刚要开口答允下来,不想阿欢从门外闪进,双手端着瓷碗,盛着挂着水珠的青里泛红的柿子,离她很近地站住。

“夫人,您吃西红柿吧!”阿欢小心地说。

“阿欢的行动真是反常。”

哲丽娜心里暗想。她抬起迷惘不解的眼睛瞥了一眼阿欢,阿欢目光如剑直愣愣地盯着她。那眼光里似乎透露出焦灼、急迫、制止。但目光只能传神,哪能如语言一般准确、鲜明地表达含意?

哲丽娜对她的意思捉摸不透,甚至怀疑阿欢的神经怎么了?

“这会儿吃什么柿子?阿欢,你也勺了。”阿史那贺男像在打趣,右手使劲推着阿欢。

“我不想吃了,先放在膳房吧,想吃的时候再拿来,不会让你白摘的。”哲丽娜用最后一句玩笑话想缓和一下僵持的气氛。

阿欢像不理解主人在说什么,固执地摇着头坚持着:“不,您……吃吧,是您要的。”

“听夫人的话,拿下去吧,阿欢。”阿史那贺男推开阿欢,拥着夫人向卧室走去。“就这样定了,我的美貌的夫人?我就派人去回禀大王?”

哲丽娜偏着头想了片刻,说道:“把我的情况告知大王、王妃,免得到时候他们介意。”

“不,夫人!”

哲丽娜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叫声。她一看又是阿欢。

阿欢跑前两步,脱口说出:“您不能去!”

哲丽娜微蹙蛾眉,问道:“为什么?”

“阿欢,我看你是昏了头,管起主人的事来了。”阿史那贺男恶狠狠地威胁说,声音并不激烈。

阿欢看见这双凶光毕露的眼睛,颤栗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太虚弱了……你的……要多保重……”

哲丽娜说:“我知道,阿欢,回你的房子吧!”

贺男宽厚地向外挥着手,说:“去吧去吧。我看你是累了,不叫你,不用来了。”

“是,老爷,夫人。”阿欢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然后,像个幽灵似地无声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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