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王妃冷眼旁观着他们的谈话。她担心唐使以“术士”的面目骗得大王的信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自作聪明的她想把“术士”引到自己这方面来，在正面的交锋中，明辨他的真实面目，揭穿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谎言。所以她主动提出让术士为她占卜，以示灵验与否？
阿史那贺男极表赞成，并且阴险地提出“如果算错了，亵渎王妃，就有杀头之罪”，要置李加于死地。
哲丽娜知道他们居心不善，惟恐李加千虑一失，中了奸计。
尤其是，她不能与昼思夜想的亲人失之交臂，错过相认的良机，于是，便向王妃求告道：“王妃位在至尊，如有亵渎，虽凌迟处死，难补万一。妾愿为试金之石，引玉之砖，还望大王、王妃恩准！”她有意请出大王来制衡于王妃。
宇文王妃一言既出，哪肯让步？她拒绝了哲丽娜的请求，招呼李加过来为她“预卜灾殃”，领教术士的本领。
李加毫不在意，潇洒地舞着肥大的袖管走向王妃。
麹文泰慌了。他知道王妃耍起性子来，不占上风是不肯罢休的。万一把术士折腾得狼狈不堪，惹恼、激怒了术士，岂不拨乱了自己的如意算盘？想到这儿，他出面好言劝说道：“好啦，不要怄气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吐屯夫人的喜日。咱们不能喧宾夺主。如想占卜，何妨专门把他唤来？”
众人也七嘴八舌附和大王的意见。
王妃一看这种阵势，也就收敛了锋芒。吐屯夫人的喜日，总该送个人情的。再说万一宠爱夫人的吐屯怪罪于她，她也担戴不起。
麹文泰指令为哲丽娜占卜。
李加和哲丽娜分坐于桌子两侧。他们四目相望，眼珠都不转一转，紧紧盯着对方，完全忘记了是处于上百双好奇的目光的包围之中。据说，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人是超然物外的。久别之后的意外重逢，使他们只想从对方的面部细察出亲人的佐证，而把各自的身份和特殊的环境置于脑后了。
“呔！妖贼，还不快讲！”阿史那贺男恼怒地一拍桌子，叫道。
李加猛然被惊醒了。他镇定地转望吐屯，解释道：“大人，占卜以面相为本，疏忽不得的。吐屯夫人，请您伸出左手。”
哲丽娜伸出左手，把粉红的袖口稍微捋起，露出戴在手腕的幽光烁烁的翡翠玉镯。
李加一见玉镯，惊得抽了口气。坐在对面的就是自己的独生女儿，而且，她没有从记忆的碑石上抹去父亲的名字。她渴望与父亲相认，像久旱之盼甘霖，长夜之盼黎明……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但是，不行。李加克制了本能的冲动，声音平淡而又语意双关地说：“我全看明白了，夫人。”
说完，李加站起，来到麹文泰和宇文王妃座前，请他们每人取来一件最珍贵的佩饰。麹文泰从金丝腰带取下一对刀型鸡血石玉佩，递给李加。李加只收下一只。
宇文王妃从插满金玉首饰的发髻上，随手拔下一件墨绿玉搔头撂在桌上，耸起眉毛轻蔑地说：“拿去吧！”
李加见是玉搔头，转身将玉佩奉还大王，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麹文泰惘然接过玉佩，不知所为那般，喊道：“术士留步！”
李加站住脚，双手抱拳，仰脸长叹，喃喃地说：“心不诚，卦不灵。倒了野人招牌事小，误了夫人前程事大。”
他向众人作了一揖，道了歉，转身又走，没走几步，就听一人“扑通”跪于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裾，声泪俱下：“我心不诚？我苦苦等了十三年，只差把双眼盼瞎！莫非要我把破碎的心掏出来给您看吗？”
哲丽娜肝胆俱裂的哭声和每句话、每个字都刺痛了他的心。
他多想扑下身子把女儿搂在怀里，抚慰她那颗破碎的心。她已相信他就是父亲。作为父亲，他怎能忍心吹熄女儿心头的希望之光呢？这不是太残酷、太无情了吗？可是当他看见金黄殿脊上站列着的一排雪白的鸽子，在灿烂的夕阳中扑打着银翅，“咕咕”地叫个不停，他就想起了圣上。
圣上也嗜养信鸽。在送他步出太极殿的时候，还玩笑地说过：“要是有只鸽子把你到达焉耆的消息迅速报告于朕，朕就可以安然作酣了。”现在，圣上尚且食不甘味、枕不安席，他怎能叙说父女别情呀？
李加闭住眼睑，吞进泪水，然后，做出司空见惯的模样，像对待一位素昧平生的贵夫人似的，表示适度的同情：“倘若我有十颗心，美貌的夫人，每颗心都在为您的诚意和遭际滴尽鲜血。”可是，他礼貌地向王妃鞠了一躬，“如果王妃不肯赏光，纵使法术无边，我也无能为力呀，只好告辞。”
哲丽娜即刻站起，向着大王、王妃双膝跪地，满脸悲戚地说：“大王、王妃，请不吝惠意，恩泽贱妾。”
宇文王妃莫知所从，起身言道：“吐屯夫人，快快请起，这个术士……哼。”
麹文泰看了一眼急得手足无措的贺男吐屯，向李加又是生气，又是乞求地说：“这是从何说起？快快讲来！”
李加从容道来：“大王息怒，非是我节外生枝，王妃饰物，花钿至为珍贵，却不肯借用，术士实出无奈！”
提起花钿，王妃恨火中烧。她瞪起眼睛睥睨着李加，冷冷地说：“玉搔头为贵！”
“不，王妃，贞观四年，大王偕同王妃拜谒圣上，圣上封王妃常乐公主，赐予花钿一具，想必是让王妃戴在上首，居常不忘。”
李加话说至此，来了个停顿，“时隔二年，聪慧的娘娘难道忘却了吗？”
宇文王妃暗暗心惊，阴险地逼视着李加，问道：“你是什么人？”
“江湖术人。”
王妃眼珠子转了几圈，也抓不住把柄，恶狠狠地说：“你怎知那玉搔头乃隋炀帝所赐。花钿虽值千金，焉能相比！”
“这就难怪了，原来娘娘对先朝念念不忘。”李加转换了口气，“不过，花钿价值千金，玉搔头毕竟难与比拟。”
哲丽娜听此，惶惶站起，向或立或坐、交头接耳的红男绿女们恭恭敬敬地施礼道：“诸位公卿、夫人，哲丽娜恭请各位为妾求情啦。”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这些饱食终日、闲得发愁的人更以览奇睹胜为幸事。他们对王妃的目中无人、一意孤行早就失去了耐心，只是不敢发作。趁此机会便你言我语地说道：“请王妃宽大为怀吧！”“别让吐屯夫人再苦苦求你啦！”
麹文泰也有些着急，直向王妃递眼色。
王妃傲然自得地扫了一圈众人，感到某种满足。在这样的场合，谁敢如此肆无忌惮？只有她，但也得适可而止。她以恩赐的神态，音调优雅地对哲丽娜说：“我成全你了，吐屯夫人。不是为了夫人，我绝不会轻饶过他！”说着摘下一簇用金翠珠宝制成的花朵型的首饰，递给哲丽娜。
李加接过花钿和玉佩，故弄玄虚地凌空划了三圈，“噗噗噗”吹了三口“仙气”，之后，交到哲丽娜手中，请她掷于地毯之上。哲丽娜照办了。李加绕着首饰转了三匝，从东南西北引来神力，附于玉佩、花钿之上，双唇嚅动，念念有辞。使过法术，就平静地胸有成竹地对哲丽娜说：“有啦！请问夫人，想卜来日的吉凶祸福，抑或想知亲人的萍水行踪？”
哲丽娜说：“术士，我全都想知道。”
阿史那贺男插言道：“来日吉凶，今日无法验证。你就说夫人的昨天吧。诸位公卿洗耳恭听，也好评判你是能掐会算，还是瞒天过海。”贺男边说边刁钻古怪地笑着，还洋洋得意地望了望周围嬉笑、起哄的人群，拖着长腔，做着怪样。人们嬉闹得益加厉害了，他们都想把术士捉弄一番。在这方面，他们都是有些阅历和手段的。
“流水岁月二十年——吐屯大人，该从何说起呢？”待喧哗稍稍平息，李加含笑询问贺男。
贺男一怔，愕然道：“二十年？你说夫人二十岁了？”
李加笑而不答。
贺男接着问道：“你说夫人故园何处？生长何方？”
李加侃侃而谈道：“夫人的明眸像冰雪一样晶莹透亮，她的故园应在冰山脚下、疏勒河旁。这弯弯的月眉，杨柳一般婀娜柔弱的身姿，告诉我，她必是生在火洲，长在高昌！”
贺男紧接着问：“你再说夫人父母安在？”
众人高呼小叫地嚷道：“是独根独苗，还是有弟妹兄长？”
李加有意放慢了节奏，凝视着地毯上的玉佩和花钿，边看边想边说：“看这花钿委地，阴面向上。”他沉吟地望着哲丽娜，面露恻隐之色，“原谅我使夫人惆怅，夫人命运乖蹇，双亲不全，令堂归天，令尊飘游四方。再看这玉佩和花钿，两不相干，遥相对望。夫人，您必是下无弟妹，上无兄长，形影相随，独来独往。”
李加的卜语使四座震惊，无不叹服。
阿史那贺男也惊愕了，捻着下颏上的一撮黄毛沉默不语。当听到李加冲他叫了声“吐屯大人”，他才回过神来，勉强作笑，“嗯，哦”了两声，算作回答。
哲丽娜似乎没那么震惊，她期待着内心的真正的震撼。别人如何反映，她都无暇顾及，她注目的只有这位“术士”。他即使不是父亲，也是通冥晓灵的“神人”。她前倾着身子，面对面地观察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虔敬地提出她最为关心的问题：“我的生父他现在何处？”
李加顿时语噎，那副应对自如的神气也消失了。
半晌未有吭声的张雄，此刻也禁不住敦促李加：“夫人日夜思念与亲人团聚，请先生务必指教！”他已相信他是“术士”，或是一位精通卜术的大唐使节。
“不是我不愿为夫人解忧，实在是如水无形，如烟无踪。”经过短暂的思索，李加想好了说词，显出颇为作难的样子说道。
“莫非他已不在人世？”哲丽娜心虚胆颤地追问，逼迫李加做出明确的答复。
李加置若罔闻，不予理睬。他鬼使神差似地绕场几周，双臂屈伸着像要拨开蓝天的乌云，双眼圆睁着像搜求猎物的秃鹰。如此这般了一番，他忽然兴奋地大叫起来：“我看到了他，看到了他！”他追赶着那个想像中的影子，忽前忽后、忽跑忽跳，连声说着，“他像天上的云，风中的烟，难以捉摸，时止时行。说他在西，他又在东，说他经商，他又在王宫。”
哲丽娜焦急地问道：“他还活着吗？在人间吗？”
“他似乎还在人间，你们会有团圆之日的。”李加肯定地说。
哲丽娜褪下翡翠玉镯，恭谨地捧在手上说：“感谢您，先生。您带来了我期待十三年的福音，我要以家传的翡翠玉镯酬劳您。”
李加望着那只熟悉的玉镯，望着哲丽娜泪花闪闪的渴盼的目光，还是婉言谢绝：“些许微词，怎敢受此厚礼。”
“先生，恕我冒昧，动问您的尊姓？”哲丽娜却不肯放过这宝贵的机会，她执拗地紧追不舍。
“敝姓李，夫人。”
李加忍痛关闭了父女相认的大门。
这对哲丽娜是痛苦的。那炽烈的烛火再次遭遇了冷风的吹袭。但她终究会明白，在一堆乱麻中要迅速理出头绪，不能靠感情的澎湃，而要靠超凡的理智和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