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么奇特，盼望中的事物，人们把它描摹得完美无瑕，寄予无限的热情，寄托极高的期望；当它一朝变成现实的存在，人们又会发现它与心造的幻影相去甚远，甚而它的莅临连带着更为恼人的纠葛。
张雄的处境就是这样。
关在黑房子里，习惯了，便不以为黑，一旦走出户外，反会恐惧刺眼的光芒。李加把他推到了阳光底下，使他看清了麹文泰和吐屯的面目，同时也把他推进愧恨的泥淖。他必须在这个错综交织的罗网里，找出一条路，一条使大家都能接受的，于国于家有利无弊的路。
昨天，若不是当着李加，当着众位公卿，他是决不会轻饶麹文泰的。他对麹文泰忠心耿耿，他为高昌半生征战，他不惜遭全家侧目，把爱女嫁于吐屯……而麹文泰呢？两面三刀，目光如豆，戏弄他的忠忱，使国家濒临危亡。这怎能不重重伤害他的自尊和他们的手足之情。
但是，张雄毕竟深明大义，国事为重。经过深思熟虑，今天一早，他又进了王宫，在花园深处的假山旁边晋谒了大王。张雄少不得大发雷霆，把心中的积怨发泄一通。
麹文泰既不生气，也不在意。只是沉着脸，用个木碗从水沟里舀来水，浇着几盆含苞的菊花。
他们之间既是君臣，又是表兄弟。由于张雄年长，有功于国，在无有外臣的情境下，张雄有时也比较放纵。
张雄发完牢骚，文泰把木碗扔到地上，擦着双手，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你问我为何把你蒙在鼓里？你看这个阵势，我敢吗？何况，我也是为了高昌。现在西域诸国，除了西突厥，就数到咱高昌了。如果我们和西突厥结成联盟，哪个小国敢不归顺？我们就能凭借西域，和李唐王朝分庭抗礼。到那时，表兄你也可以名扬四海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大王，”张雄压抵嗓门道：“吐屯那么可靠？他不会把高昌当作拨火棍有用则用，没用了就掼进火里？”
“高昌膏腴之地，谁不另眼相看？更莫说吐屯，他是我们高昌的女婿。”
不说“女婿”还罢，一提“女婿”反使张雄七腔冒火。他冷笑几声，刺人的寒光扫过大王：“什么女婿？我宁愿那是一场恶梦。”
他们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路。这时，太阳不知不觉地升高了，暖融融的阳光照射着密密的叶子，鲜灵的花瓣，劳作的蜜蜂也出动了，在红紫斑驳的花蕊间飞舞着，采撷着花粉。
大王掏出罗帕，揩了揩由于激动，也由于日晒渗出的汗珠，向五角飞檐的凉亭走去。
麹文泰用手指了个座位，张雄没坐。他手撑着红漆立柱，迎风站着，心田像风急浪高的海水，冲击着每根血管，每个细胞。他想摸清大王的脉搏，他想苦口婆心规劝大王，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他将采取的行动，也关系到国家的命运。
“大王，如今李加——李少卿还在你的手心，你想把他怎么办？”
“李少卿他是在你的手心。”麹文泰避而不答。
“我作主就好了，任其来往。”
“任他去焉耆？任他回长安？”
“当然。”
“他去焉耆干什么？重开碛路！那条路通了，焉耆、龟兹、康居、波斯的客商谁还绕道高昌？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都会从我们口袋流进突骑支的腰包。”
“为什么重开碛路？还不反躬自省吗？话又说回来，中道与北道、南道，几百年来都并行不悖，只因隋末战乱才弃置不用。今日重开，也是各国商旅的心愿，我们怎能因一国的私利而招众怒？”
“照表兄说，我倒应该不管高昌，而为焉耆、长安谋利喽？”麹文泰似笑非笑，冷言冷语地说。
张雄无奈地坐在靠椅上。他们一个看东，一个望西，别着脑袋，梗着脖子，都不说话。
静默了半晌，麹文泰又去剜张雄的心窝子：“你怎么就不为哲丽娜想一想？你愿意让哲丽娜重尝父女离别之苦？还是让她咀嚼夫妻分离的苦果？”
这个诘问，让张雄无言以对。他怎能再让女儿经受感情的无休无止的折磨？可是李加肩负圣命，又怎能重私情而轻大义？这真是进退两难的选择呀……
直到返回府邸，张雄都在苦思着这个“两难”的问题。麹文泰的哭腔哭调固然不能感动他，哲丽娜的苦乐甘甜他却不能无动于衷。无论如何，他也不忍再去伤害哲丽娜了。可是，眼看麹文泰、吐屯他们骚扰丝道，招来圣上的切责、各国的怨言，他又不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想到了焉耆马。现在，可否实施预想的行动呢？他举棋不定。他寄望于李加。李加或可凭藉天可汗的威德和自己的辩才，使大王顿开茅塞……虽然这也邈不可期……
张雄正闭着双眼搜索枯肠，忽然感到右耳一阵骚痒，他伸手一捂，抓住了一根软绵绵的红鸡毛。怀寂咯咯地笑着，两只小胳膊抱住张雄的脖子。“爸爸，跟我们玩吧！”
“哎，爸爸有事，和哥哥玩去。”张雄拍着儿子肉墩墩的小屁股，亲切地说。
“是妈妈说的。”搂着他胳膊的定和说。
“不听妈妈的话，打手心。”怀寂学着张雄常常用来教训儿子的腔调，抓住他的手，打了两下。
张雄对立在门口微笑的夫人深情地看了一眼，转而亲切地问儿子：“玩什么呢？爸爸陪你们。”
年长得子的张雄，对两个儿子是很宠爱的。孩子们最高兴的，就是和爸爸一起玩耍、游戏。虽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现在，爸爸居然慷慨地答允和他们玩了，两个儿子顿时情绪高涨起来。
怀寂要“骑大马”，定和指着桌上的攲器，要倒水玩。两人争执不下。
张雄做了裁决：“别吵了，端盆水来。”
定和嚷叫着奔出去。不多时，麹夫人就端着铜盆进来，放在桌上。
桌上有个铜制的单杠似的框架子，“攲器”就穿在亮铮铮的横轴上。“攲器”是古代的一种巧器，原为灌溉用的汲水陶罐，其系绳的罐耳，位于罐身靠下的部位。空时其重心位于罐耳以上，用绳悬挂时，罐身倾斜，便于打水；到了半满时，由于重心下降到罐耳以下，罐身自动扶正；当水灌满时，由于重心上升到罐耳以上，很易倾覆。古人把它略加改型，称为“攲器”，置于座右，警戒“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张雄曾以它教诲过哲丽娜，而定和、怀寂不知其中的奥妙，只把它当作一件有趣的玩具。
张雄一边慢悠悠地解释，一边慢悠悠地注水，“攲器”随着水位的升高，由偏斜慢慢地扶正；又随着水位的逐渐升高，摇摇晃晃，猛然间倾覆下去，把攲里的水泼得干干净净，恢复它虚时的欹态。
在倾覆的瞬间，泼出的水像银色的水帘，倾进盆里，撞出的水花溅到定和、怀寂的头上、脸上，他们挂着水珠嘻嘻哈哈地笑着、擦着。
定和和怀寂各拿个小木碗，抢着舀水、倒水，舀水、倒水，攲器也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三部曲”，讨得小主人的开心……
攲器的倾覆使小主人开心，也使老主人动心。他想起先王伯雅病危时，就把他和文泰唤到榻前，让他俩各拿个木碗往攲里舀水，倒水，让他俩讲述其中寓意的哲理，反反复复地叮嘱：“百年基业，托于汝等，满则覆，满则覆……”文泰大王，你把先王的遗言置之脑后了吗？
张雄的心口一阵绞痛。他强忍疼痛咬着嘴唇，悄悄地一步一移地挪进躺椅。
夫人只顾领着孩子玩，没有注意到他。当她回眸招呼张雄时，惨白的面孔上淌着的豆大的汗珠把她吓坏了。她两手拽过孩子，对着他们的耳朵嘀咕了几句，他们就撒欢似地跑出去了。
麹夫人给张雄喝了杯热水，又轻轻按摩着他的心口，不住地问他“好些了么？”过了好长时间，难熬的痛楚过去了，张雄睁开了眼睛，看到夫人愁笼娥眉，泪盈粉面，忙勉强做出笑脸：“放心吧，就那么一刹。”
“你怎么了？刚还好好的……”
“我想起了先王的遗训，我有愧呵！”
麹夫人也是恭听了伯雅遗言的，她完全理解丈夫的心情。但是，她不能火上泼油，宁愿釜底抽薪。“你就是性子急，说话像吵架，好好说，大王是能听进去的。再说，哲丽娜父女刚刚团圆，你总该想一想怎么让少卿过得高兴。别为这些事一天到晚叮叮当当，把好日子给搅喽！”
张雄点了点头，沉默了一时。“你说得对，你多想着点吧。这两天我脑子乱得很，都要炸了。大王呀，他把我瞒得好苦。”
“大王实在太过分了。少卿、哲丽娜——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们。”夫人说：“木已成舟了，有啥法子？把船烧了、砸了，也不是办法啊！”她顺着丈夫的心思先说了几句，话锋一转又劝诫丈夫承认既成事实。她的劝说能有什么效应吗？她注意观察着丈夫的表情。只见张雄眉头蹙得像座小山，两片薄唇紧闭着，用铁棍也休想撬开。每当做出重要决定的时候，丈夫就是这副神气。这回他要做什么呢？麹夫人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