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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远去乔戈里(1)

又去数岁,回想起1996年七八月间经过十几天的长途跋涉终于见到了乔戈里时的心境,愈觉得这座圣山与我的塔吉克乡亲们在精神上相通:

没有告白天下的喧哗,静守一隅,与冷月孤星相伴——太阳照在地球这一半的时候,太阳也是最为沉静的,永远不语的冰峰让时间也为之凝滞。

与西部大多数野性恣肆、尚待演化的山不同,乔戈里是山族中的贵族,虽在高度上比珠穆朗玛稍逊一筹,但其峰姿挺拔,独冠天下,是这个地球山族中真正的“皇冠峰”。

我的朋友告诉我,在塔吉克语中,“乔戈里”的意思是“刀锋”。

据说,目前,在乔戈里登顶的人,全世界也不会超过百余人。

仔细想起来,在我数十年的人生生涯中,确还不曾奢望与乔戈里不期而遇,有这样的际遇只能说是一个“缘”字。为了拍摄莱提甫·霍加的三儿子多里坤·莱提甫给外国登山队拉骆驼的镜头,我带着摄制组再次翻过盖加克达坂,经四天周转,驱车赶往登山队和驼队的集结地——布佐勒达拉。

我想我以后再去高原,会有一种归去的感觉,不像初上高原,心受重负,有一种与浪漫真意、与人生本质相去甚远的矫情。我在布佐勒达拉持续数日的大病是我抚去尘缘的一劫,若不是经受通体淋透的洗礼,觐见乔戈里将是一种不敬。

我的病没有任何先兆,恐怕是我自上高原以来的累积反应——辗转劳顿,更多的是精神因素。帕米尔高原严酷的生存条件让人从心灵到肉体皆备受磨砺,虽然吃了许多与病况看去相符的药,病势依旧未去。俄罗斯登山队的随队医生柳芭后来拿着听诊器让我做深呼吸,我仅能张张嘴,吸得稍稍深一些都困难。柳芭医生只给了一副药,第二天我体内已有庄稼拔节的感觉,始信医生与不擅医道的人并不仅是一件白大褂的区别。

以勒斯卡木村一色青壮塔吉克兄弟组成的驼队将随俄罗斯登山队前往乔戈里,他们负责为登山队驮运物资。此行一去,仅一个单程就是七天。

我的病况已使我没有体力行走,只能骑在骆驼上任由颠簸,大有风烛残年之感。偶尔抬头望望,山色依旧,悬殊的参照使骆驼蹄子的每一下迈动都显得更慢、更微不足道。

喀喇昆仑山更准确地体现着中国西部的蛮荒实质:

由于海拔高度远在植被生长线以上,除沟谷以外,整个帕米尔高原的绝大部分地表已失去了逐渐被滋养演化的可能。每—座山都还是它原初的状态,山体撑裂、突悍,见不到任何稍微和缓一些的曲线,如同从未经男人爱抚的女人,其间的年代跨度距最近的一次地理演变恐怕也有几百万年之久。

长时间骑骆驼,晃在眼底让人最无法回避的就是骆驼的头顶。正是褪毛的时候。平常人们见骆驼怪,那是因为它与惯常所熟见的东西不相适宜,这会儿盯着它的头顶看,你很快就会找到骆驼之所以怪的根本原因:骆驼的这颗头,很可能是史前动物在今天的唯一翻版,怪得超乎想象,让人找不到任何参照可以解释,一下一下低下去再抬起来,那意味着重复和重复之下每一个间隙所能有的强度。

札莱甫相河谷,是东部帕米尔高原地域跨度最为广阔的河谷。札莱甫相河蕴含着生发自高原莽山之间的蛮力奔腾而下,即使在夏季枯水期,人也很难在河水中支撑,唯有借助畜力,因而以耐力见长的骆驼就成了帕米尔人长途奔走时最好的行伴。

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骆驼不同,帕米尔高原的骆驼善涉水,这种能力足以保证它们在密布于高原的河谷间过往,除非是夜晚。正午之后,雪水消融达到最高点,河水暴涨,流得迅疾,足以砸断骆驼腿一百次的大块石头在河底滚动,这些巨石相互冲撞的沉闷响声不断传出。骆驼们本能地会在河边驻足不前,此起彼伏的驼啸声一时显得有些恐怖。

午夜之后到第二天正午之前,高原雪线以上的冰峰雪谷温度骤降,降到冰点之下,冰雪消释终止,河水也归于平静,这是驼队过河的黄金时间。我不断目睹几十峰骆驼在激流中蹚过的壮观情景:河水没及驼腹以上,只露出两个驼峰让人犹困孤岛。骆驼以身体与河水抗衡,像是橄榄球员之间那种对峙,一下一下冲击力搏,一下一下在水里移走。等到上岸,浸透驼毛的水倾泻如注。

我注意到骆驼的阵列中有不少雌驼,我骑的一峰就是。溜下驼背,我折了路旁鲜嫩的红柳枝喂它。骆驼先是盯着我看,嘴唇翕动,然后伸过头衔去红柳枝,眼睛始终盯着我不动。雌驼的眼毛长于雄驼,仔细盯着看,竟有几分妩媚。它们的眼神儿常会因阅历的差异和对人的距离显出很大不同。几天之间,我和我骑的骆驼已经很熟,它愿意让我用柴棍在它缀满绒毛的脖子上抠,用手抠它的耳背。别的骆驼不行,始终机警地盯着我,动作稍有幅度,就会让它们受惊。

莽山之间,河水最终形成的流经线路是其所可能有的最佳选择。它不息地流淌着,大的流经方向不变,流经线路却会因为流量的增减疾缓而有变化,几年或几十年间常有惊人的悬殊。以至沙渚地带和老河道成了后来红柳旺生的地方,这是札莱甫相河河谷间仅有的植被。

每年的登山季节多在七月以后,红柳的嫩芽儿从往年的枝梢往上长。骆驼一撒开,眨眼就会消失在大片的红柳丛中,站在一个地方一溜儿啃下去。下次再路过,这里的红柳会发出新芽,直到秋后这个过程才会结束。我曾折过这一年才蹿起来的红柳枝,嫩得掐出水。举到阳光下一看,绿得晶莹剔透,难怪窜进红柳丛的骆驼个个贪婪无比。

撒开骆驼的地方就是营地,俄罗斯登山队和我们都在仔细选择支撑帐篷的地方。回想起来,那种挑剔不亚于城里的小妇人在翻捡集市上小贩们的菜堆。驼队的兄弟们没这么精细,有块儿平地就行,捡去硌人的石头,被褥一扔就是家。他们没有帐篷,野地里摊开一溜被褥,四周红柳丛生,间或有胆大的骆驼蹭过去啃啮。碰到下雨或下雪,几个人合苫一片塑料布和篷布。进入克尔钦河谷的前一天碰上一场大雪,我那时病得重,搭起帐篷早早钻进了睡袋,不知道兄弟们在那个大雪横飞的夜晚睡得怎么样。早晨起来,我大吃一惊——驼队里仅有的几块篷布都盖在骆驼身上!

比起塔吉克兄弟们,我们的帐篷和睡袋应该更接近“床”,是城里人以往习惯的顺延。塔吉克兄弟们不同,他们更接近地面。两者之间的差异悬殊,对人的心理和由此关联的价值参照有很大影响。我甚至疑心:人所有的奢侈欲望都是在有了一张床以后才开始萌生的。人与地面的接近很重要,一下能抖落与真性、与率直相去的一切虚饰,站起来心地辽阔,无拘无束,无所不容。想起电影《红高梁》中的“野合”,唯在一片大野地里才得以振奋,一个“野”字有多少让人骚动难宁的生命意蕴!人到了床上之后则大为不同了,多了矫饰,更多了生命感悟以外的东西。不知道幸还是不幸,文明的轨迹由此开始伸向一个愈益远离人本的方向,以致到了今天已需要不断呼唤复归。

帕米尔高原的莽山之间长有一种紫色兰花,砾石的粗糙质感和色泽都衬得它们分外娇嫩。小伙子们把它摘下来,插在胸襟前,也插在骆驼的额面上,悠悠走去,心境美好。这天早晨,我第一次遭遇黄羊。一群足有几十只,那么陡峭的山壁嗖嗖地就上去了,机灵透顶。它们善跳,岩石间几米宽的沟壑一跃而过,加之毛色与山色相同,成群的黄羊从眼前掠过几乎让人看不到形体,只有无数闪动的弧线。等你想看清楚,它们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我最吃惊的是一群黄羊奔跃而过之后,山坡随处即是的砾石竟没有被踩动一块儿。

坐在驼驮上,我最喜欢听塔吉克兄弟们唱歌。通常,一人唱就会牵动几个人唱,长途连绵,意味无穷。晚上驻营的时候小伙子们也唱,把一个空桶底朝天,再撅根柴棍敲起来,歌声便开始在整个山谷间回荡:

美丽动人的姑娘啊

你是我的黑眼珠儿

我的一双眼睛

是嵌在你心间的星星

不管我打猎爬多高

不管我出去走多远

这是一首在帕米尔高原流传很广的歌,歌名是《黑眼珠儿》。一人唱,众人合,再点燃一堆篝火,小伙子们群起舞蹈。俄罗斯登山队的几个人也掺在里边跳,跳得很难恭维,但难得大家投入的兴致高。

极尽可能地找乐趣恐怕是长途辗转中驱走寂寞的最好方法。塔吉克兄弟们差不多每天都会疯闹一会儿,相互追着打,或者把谁按在地上给他脸上浇水。路过一个柯尔克孜人的牧场,仅有四五户人家,我估计这是世界海拔最高的牧场。距乔戈里还有两天的路,俄罗斯登山队和我们要买羊,小伙子们忙坏了,挨家去窜,反复游说,你都搞不清他们究竟在帮谁。我最终掏了三百五十元钱买了一只羊,交完钱就没我的事了,宰羊,剔肉,最后扔在锅里炖,一应事儿都由兄弟们办妥。正是他们的过于热心让人生疑,俄罗斯人没敢托他们买羊,而是自己做主买了一头小牦牛,价钱比我们估计的多几倍。

俄罗斯人买了牦牛并没有当即宰杀,他们要牵到乔戈里去。一路上有几个人专门照看这头牦牛,前边儿牵着绳拽,后边儿挥着棍子赶,很是热闹。最困难的是过河,牦牛自己不肯走,不得不让人先牵根绳子骑在骆驼上带到对岸,然后拴住牦牛往对岸拉。河水过猛,一下便淹没了牦牛,若不是有一根绳子拽住,俄罗斯人登顶之前恐怕就没有这一碗鲜牛肉汤喝了。当这头牦牛从河里最终探出头来,两岸的人都为之欢呼。

克尔钦河谷远比札莱甫相河谷更宽阔,河谷边缘是厚达几十米的冲积扇断崖。站在这里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河水缕缕,纤如毫发,终端便是以乔戈里为主峰的庞大的喀喇昆仑群山,晶亮的冰峰在七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据说,冰峰之下有从远古时代留到今天的冰塔林和冰溶洞,就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有幸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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