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力木夏的死也为阿提汗带来一份福运。
因为假如伊力木夏在弥留之际没有把那二十枚特里拉交给阿提汗,阿提汗和艾克拜尔的处境将会变得极度危险和艰难。别说是他们去沙特阿拉伯朝觐了,就是在这个贫穷的地方连活命都做不到。只能依靠沉重的搬运、清洁和给人家倒污水而维持生活,等到能够满足自己生存需要,积攒了足够的钱财,然后才能去沙特阿拉伯,或是回自己的家。然而,这事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实现就很难想象了。阿提汗和儿子艾克拜尔以后的人生都将会在贫困、求生和漂泊中度过……
阿提汗只要想到这些,就会恐惧地打寒战。他因为安拉借助伊力木夏的手,把自己和儿子从这个世界的屈辱和苦难中拯救出来而真诚地感到满足和崇敬。同时,他在每天各个时段的礼拜中都会为伊力木夏的灵魂做很长很长的祈祷,或是来到墓地,跪在伊力木夏那孤独的坟墓前念诵《古兰经》,为他的灵魂进行祷告。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以安拉为证,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从麦加朝觐回来的第一时间会把寄存的东西完整地交给主人,然后给那位年幼的女孩子加倍补偿伊力木夏在世时没有尽到的义务和父爱……
伊力木夏去世后的第七天,阿提汗在叶合亚霍加的饭馆里架起炉灶,按照故乡的习俗散油味,亲自动手做抓饭给当地的孤儿寡母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乃孜尔纪念活动。并且就在当天下午,他带着艾克拜尔来到墓地诵读《古兰经》,给在周围飞来飞去的小鸟抛撒食物。按照阿提汗的观念,人死了之后,其灵魂会变成鸟鹰。所以,他一边向头顶上盘旋着的小鸟抛撒食物,一边对艾克拜尔说:“不要惊吓在你周围飞翔的小鸟,孩子!他们会让你理解许多管用的格言,会成为你因忧愁而伤痕累累的心灵的良药,提升你因痛苦而紧张的精神!”
伊力木夏的后事结束了。阿提汗此时就想赶紧离开这令人伤感的地方。
2
艾克拜尔看着眼前出现的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惊呆了。对于这个只认为自己从小玩耍游泳的图曼河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它宽大,比它凶猛的江河的孩子来说,一定会把这片提供着永不枯竭财富的阿拉伯海域看做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奇迹。
艾克拜尔以贪婪的欲望和兴致来到了翻滚着波涛的海边。海水在肆无忌惮地咆哮着,不知疲倦地喊着撞向突兀的礁石。海水那梨花般淡蓝色清澈的水珠在阳光下散发着五彩的光芒,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与地平线交织在一起,好似一位娴熟的画匠勾画出的优美图画,显现出一个蔚蓝的世界,让所有人的心都感受到一种无比舒适的宽广博大。
艾克拜尔自从离开家乡以来,到今天,他的心扉才第一次如此畅快地敞开,贪婪地吮吸着让他兴奋的湿润的空气。大海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宽阔、无限和自由的感受。所以,艾克拜尔在大海边根本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一直在这里待到了日落时分。当看见太阳落入那无边无际的海平面时,他的激动达到了顶点。太阳如同一颗火球一样枕在海面上,把波动着的海水染得更加雄浑、壮丽。出现了一种神幻莫测、色彩斑斓、豪迈奔放的诱人景象……
如果不是同伴们叫他回旅馆,艾克拜尔还会为海洋而着迷,依然会浮想联翩地等待着月亮的升起。
阿提汗和艾克拜尔来到卡拉奇整整一周时间了。他们在这里落脚的第二天就遇到了自己原先的旅伴们。他们对这些早在几个月前就离开自己的人还在这里流浪,根本没有到达沙特阿拉伯而感到吃惊。
“我们因为一直买不上船票,还在这里待着呢!”穆萨荡砍见到阿提汗后无奈地说,“等得太久了,我们的下巴都要等掉了。”
阿提汗感到十分意外,说:“两个月都买不上,这是为什么啊?”
“我们也没有弄清楚这事儿的原委,阿提汗!”穆萨荡砍自己也感到怪异,心急火燎地说,“那些叫做‘阿吉之首’的人们也是今天推明天,但是,那票就总是到不了我们的手中!”
穆萨荡砍把他们到卡拉奇之后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了一遍。他们一到这里就按照巴克塔尔汗所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些叫做“阿吉之首”的赛来阿吉、纳迪尔阿吉、巴拉提阿吉等人。他们这些人都是很早就去麦加朝觐后,由于各种原因驻留在这里的同乡。如果没有与他们碰面,在这个每一处都充满着如同潮水般翻滚而来的异乡人、流浪汉,以及被糟糕的贫困所包裹着的城市里,无法想象会遭遇到何种艰难困苦。他们一下火车就找到了那些“阿吉之首”。而这些人的的确确为安排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先是把他们安排在卡拉奇的“大饭店”,后来因为那里爆发了严重的传染病,又将他们转移出来,带到自己家所开的饭馆后面的空地,在那里扎起帐篷让他们住了下来。然后向每一个人收取了四百卢比,准备去买船票。不过,船票至今为止还没有到手。按照那些“阿吉之首”们的说法,卖船票的人总是找各种借口不给票。本想用飞机送走他们,但一张票一千三百卢比,他们担心还没有到沙特阿拉伯,就会身无分文了。所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按照“阿吉之首”们“你们就耐心地等着吧,我们正在与有关部门接洽,很快就会得到解决”的说法,一直等候着好消息的到来。
“哎,胡达呀!这个旅程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愁苦呀!”穆萨荡砍叹着气说,“就这样待下去,我们所带的钱会被消耗得精光,没有多久,我们都会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和沿街乞讨的乞丐。”
“胡达会把一切变得简单起来的,穆萨阿訇!”阿提汗以一种既是安慰又带有训诫的口吻说,“安拉是为了试探一下自己仆人在信仰上的虔诚,才会设定这样艰难而困苦的旅程。任何事情上,即使仆人怎么着急,胡达也不会急躁的。我们在这里的功德何时结束,到那时我们自然会动身离开,这也是胡达安排好的!”
穆萨荡砍频频点着头说:“是啊,的确如此!”但心里面总是想着如何才能早一天离开这个满是喧嚣的恐怖之地。
他们聊了很久,在聊天的过程中也说起了很多关于伊力木夏的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他过早地离开而感到惋惜,也为他被埋葬在那样一处陌生的地方而感到伤心。这些话题中同样也提到了霍加毛拉。
“我没有见过他!”穆萨荡砍极力回忆着他的事儿说,“按照见过他的人们说,他在一个月之前来到拉瓦尔品第之后,就去了印度……”
“什么,印度?”阿提汗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吃惊,心里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或许是因为路上所犯下的罪过,而不好意思去麦加,所以去了印度吧……”
“算了吧,无论他去了哪里,都愿他健康!”他发自内心地说,“多走走,多看看这个世界,获得更多的养分去浇灌自己的信仰也是一件好事儿!”
穆萨荡砍好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处于郁闷和急躁之中,精神显得非常低落。现在经过和阿提汗的一番谈话之后,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不光是穆萨荡砍一个人这样,他们所有的人对这次新的会面都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们对这样一位心胸宽广、知足常乐、冷静机敏的人能做自己的领路人,去完成如此漫长和艰辛的旅程而感到福分和幸运!
在急迫的等待中,大家又度过了十几天。卡拉奇的天气也开始慢慢转冷,早晚时分都会让人感到一种缩紧脖颈的寒冷。有几位早已失去耐心的人最后还是冲上去揪着“阿吉之首”们的衣领子,要他们给船票。“阿吉之首”们也因为没有履行诺言而感到羞愧难当,站在那里任凭他们摆布。那些人中一位头脑还算机灵的赛来阿吉在自行车后面捆了一块崭新的伊朗地毯,带着阿提汗和几位长者来到了卖船票的“阿吉凯普”。这里的长老是一位名叫迪帕巴依的高大、臃肿,有着大肚子的人。他常常在头上缠着很大的白纱色兰,手中拿着一根执法杖晃悠。“阿吉凯普”里的人很多,这里向来自各个国家的朝觐者出售去朝觐的船票。赛来阿吉跟在迪帕巴依的身后准备和他交谈,但他根本就没有理会赛来阿吉的意思,继续干着自己的事儿。只有当赛来阿吉暗示了一下自行车后面的新地毯后,他的脸上才平和了一些,与赛来阿吉用乌尔德语嘀嘀咕咕地攀谈起来。
“按照这位长老的说法,”赛来阿吉过了好一会儿之后,给他们翻译了谈话内容,“我们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拿到船票的原因是我们没有戴尔海斯。我们的政府没有给这里的政府发过戴尔海斯。这里会根据各个国家传过来的戴尔海斯作好准备,沙特政府也会根据这东西安排接待。所以他们无法给我们卖票……”
“我们等了两个月,现在得到的答复难道就是这个吗?”穆萨荡砍气得暴跳如雷。
赛来阿吉把这话也同样给迪帕巴依翻译了一遍。他听后挥动着手中的执法杖,说道:“我们同样等了很久,一直以为你们的国家会把戴尔海斯发过来的。但是,你们的国家至今还没有一点儿消息……”
“我们还要等下去吗?”阿提汗急切地问。
“我们也没有办法!”迪帕巴依似乎毫不在乎地说,“没有戴尔海斯就不能给你们卖船票,这是原则!”
谈话就此结束了。赛来阿吉贡献了一块地毯,算是在老乡们面前挽回了一点儿面子,也为自己洗清了一点儿罪责。不过,他还是非常同情这些老乡们现在的处境,为他们失去了钱财,但依然还是没有办法出行而感到悲哀。如果他们就这样回去,除了那神圣的朝觐希望破灭了,而且会遭遇贫困潦倒,以及孤独苦难的结局。到那时候,三位“阿吉之首”也没有能力把这么多人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这些事原本不是这样的,也没有这样复杂。”赛来阿吉非常伤心地说,“新政府的政策也是新的,对这些事管理得十分严格。今天你们亲耳听到了售票站长的话,这里是没有希望了,我们现在只有再想别的办法解决。我们最近正在走卡拉奇一位大官员的路子,只要把他拉过来,你们的票就有希望了。”
他们准备离开“阿吉凯普”回去。不过,由于其中一位名叫塔亚吉的老人说:“我有点儿不舒服,再稍微坐一会儿。”大家就坐在一起闲聊了起来。就在这时,迪帕巴依下班了,准备乘坐一辆蚂蚱般的小车回家。塔亚吉早就在心里想好了一个主意,一直就在等着那辆车发动。这时候车子开动了,并且慢慢接近了他们。塔亚吉不知是在何种力量的驱使下,猛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怒吼,冲向了车头:“你们这样折磨人,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正常行驶着的小车在距离冲过来横躺在路中间的塔亚吉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时猛然停了下来。因为惊吓而面色苍白的迪帕巴依,从汽车上下来,挥动着执法棒大呼小叫起来。这时,汽车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把迪帕巴依挤到了一边。人们望着塔亚吉都在嘀咕着什么,有些人在笑,而有些人则对他可怜而又无助的样子感到惋惜。说来也是,塔亚吉早已昏花的眼里滚动着泪花,消瘦的脸上泛着让人心痛的愁苦和悲伤……
就在这当儿,一位身穿白衬衣,头顶黑色色兰,中等个头,颜面温和的阿拉伯人走到了这里。他在向周围的人们打听到塔亚吉为什么冒死冲向车头后,显得非常激动。他为一个与自己父亲年纪相仿、和蔼忠厚的人为了实现心中的信仰而踏过那么漫长艰险的路程来到这里,而且不顾自己的死活,毫不畏惧地扑向行驶中的汽车的精神感动不已。他赶忙上前介绍了自己。他的名字叫做穆罕默德·本·贾法尔,是沙特阿拉伯驻卡拉奇大使馆的重要官员。然后他安慰塔亚吉和阿提汗等人说:“你们先耐心地等一段时间,既然安拉把你们召唤到了这里,就一定会让你们去麦加天房朝觐的。现在巴基斯坦有了新政府,因此他们执行政策是很严格的。我马上就和沙特国王阿卜杜勒·艾则孜递交关于你们的报告,向他说明你们的情况。凭主的安排,应该会有好消息的。你们就放心地等着吧!”
这一席突然而又充满关心的温暖话语,使得他们那满是忧伤的心像一阵春风拂过唤起了难得的喜悦!
他们欢欢喜喜地离开了“阿吉凯普”,准备回去把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告诉给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的同伴们。
3
生活就像一条河,有时候会喷涌奔腾,而有时则会陷入沉寂,静静地流淌着。
成天在卡拉奇的街道上无所事事而又惊慌失措,在期盼中等待着的人们,现在就像是那条沉寂在静默中流淌着的水流。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们都被笼罩上了孤独无助、失望消沉的情绪。
至今还是没有来自穆罕默德·本·贾法尔的消息,这人说好是来找他们的。因为一再等待而焦急万分的阿提汗和穆萨荡砍去了一趟沙特阿拉伯大使馆。在那里转悠了两三次,但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们俩还没有接近大使馆,就被巴基斯坦警察粗暴地赶走了。回来后他们又开始像被软禁的人一样坐在家里面,耐心地等待着。但是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变成了一周,一周又变成了一个月。后来,新年也过了,诺茹孜节也快到了。
虽然,他们每天的日子过得很节俭,为了活命而每天都吃得很清淡,但在这个任何东西都十分昂贵的城市,他们口袋里的钱如同秋天里的枯叶越来越少,口袋也变得越来越轻。伊力木夏寄存在阿提汗手里的钱也已所剩无几。如果他们再不想办法,再这样等待下去,每个人都会变得穷困潦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