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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真寺旁边有座繁华的集市叫做“须拜凯”。这个地方由于当时是圣人穆罕默德与麦加人打圣战的战场,因此后人把这块地方作为神圣而珍贵的地方加以保护。“阿图什拉巴特”是一所给一部分专门来这里朝觐的新疆流浪汉和无家可归的人准备的避难所,它就坐落在“须拜凯”。
这座建筑共三层,通体用红砖砌成,屋顶用铁皮包裹。曾经,这里因为大量的朝觐者而热闹非凡,日日夜夜都在喧闹,而现在,人去楼空,显得是那么忧郁与寂寥。人们都离开了这里,有些人去了巴基斯坦,有些则跨海登上了去土耳其的路,有些人赴印度寻求生路,留在这里的人也常常在基德、麦加、麦地那之间奔波穿梭,找寻着生存之道……
几天以来,阿提汗就在二楼的一间小屋子里待着,没有出过门。现在他变得非常沉默寡言,性情也暴躁起来了。阿提汗要去塔伊夫找阿木提阿吉的希望也已破灭,因为通过打听,他们知道了这个人在三年前就迁到了距离麦加城一千四百多公里外的叫做“艾利扎伊兰”的石油城去了。这种接踵而来的不顺和伤心,使阿提汗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跪在拜毯上做礼拜,念诵《古兰经》,做乃玛孜。其实,他只是用这种方式排遣着心中的忧愁与苦闷。
艾克拜尔在这些日子里的境况更是让人感到悲哀。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的十几岁的孩子,本应该无忧无虑,现在却感受到了生活的无情和艰难,心里因为失望而更加无精打采、悲观失望起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念母亲、姐姐,还有妹妹。她们的样子在他眼前忽而变成月亮,忽而变成太阳,想伸手去抓却又够不着,想喊但声音又太低。
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喊着:“妈妈,啊!姐妹同胞!你们在哪里呀?来吧,让我来拥抱你们!你们会让生活变得温暖如春,让人感到舒心欢乐。就算你们认为自己是世上没有任何东西的穷困潦倒的人,但是在我看来,你们拥有着一切!你们至少有雪,你们有雨,你们有绿色,你们有春天,你们有人间的天堂!”
在艾克拜尔的眼里,安拉在这个世上就只创造了一个天堂,那就是自己的故乡,他的故土喀什!
可不是嘛,如果人的心中没有“故乡”“祖国”的概念,那么他们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公民,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但是,艾克拜尔的感觉并非如此,在他眼里,自己的故乡和祖国就是心中的太阳,是生命的源泉,是现世的天堂!
因为,那里点燃了艾克拜尔生命的烛光。在那个把他用泥土塑造出来的故乡,有真诚、淳朴、慈爱的母亲;有情牵梦绕着的同胞姐妹;有从小争抢着吃同一块馕,在河水中一起游泳,春天里一起放风筝,一同呼叫着“长大了”的知心朋友。艾克拜尔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时纯真、幼小的自己,以及那时安宁无忧的快活日子……
父子二人在拉巴特二楼的那间小小的房间里经受着的沉重的寂寥和精神压力,但痛苦的生活却将再一次让他们遭受更为猛烈的打击。
事情是从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开始的,后来演变成了剧烈的争吵:艾克拜尔在着手准备午饭之前,拿着一块柴火来到过道劈,然后又用斧背砸碎了一块煤炭。这种事情在朝觐期间每家每户都这样做,谁都不会管的。但是,今天这里的一个名叫斯依提阿吉的管家从一楼跑上来对着艾克拜尔破口大骂起来:
“喂,你这个吃白食的,你是想把这座楼弄塌是不是?先垫一块砖,然后再干这事儿,听到没有!”
艾克拜尔愣在那里了,想顶嘴吧,对比自己年长的人不礼貌;不说话吧,那人骂的话实在侮辱人。正在这时,阿提汗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握着念珠。阿提汗是听到斯依提阿吉的大呼小叫的声音,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才出来的。
“我真是被你们这些穷光蛋烦死了!”斯依提阿吉依然怒气冲冲地骂着,“要钱吧,连一个大钱也没有,像个骡子一样把屁股凑向墙角,可怜吧唧地站着!”
这话叫阿提汗也受不了了,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是因为自己这时还处在穷困贫乏的状态下,所以还是压抑着自己,谦恭地开口说道:
“阿吉呀,听说您是在布哈拉谢丽普读过书的人,《古兰经》里说,向******开口说一些无聊的语言就是一种罪过,我不希望像您这样尊贵的人给自己招揽罪过!”
“什么,什么?”斯依提阿吉板着脸恐吓阿提汗,“我用恶毒的言语攻击你了吗?那好,你把耳朵竖起来听好了:你的这个孩子是个见了什么都像馋嘴猫一样缠上找事儿的孩子!上次乱倒污水把污水口给堵住了,我花了好多钱才弄好的,而且还胡乱点过道的灯,烧坏了两盏灯,这也花了不少钱!现在,还在过道里劈柴火砸煤,准备给大楼带来灾祸。就这样弄下去,谁能保证墙面楼层不会出现问题?这些难道你来赔吗?”
“这么一点儿事儿就不要大动肝火了,阁下,”阿提汗依然不慌不忙平静地说,“我的孩子不是一个不听话爱捣乱的孩子。如果说因为年龄小不懂事儿干错了事情,我来替他赔罪!不过,我是当做自己的眼珠一样来养这个孩子的,听好了!”
历来就把自己当做老板,一直习惯了人们向自己俯首行礼,向自己求助求情的这个铁石心肠、自以为是的家伙,从来就没有见过有人敢跟自己顶嘴,或者和自己争执。他认为这些举动都是对自己的不敬。所以,斯依提阿吉听到这些话后庞大笨拙的身躯顿时哆嗦起来,就连短短的胡须也随之抖动,猫头鹰般的黄色眼珠显露出更加恐怖的色彩。
“是吗,是那样吗!”斯依提阿吉放大嗓门喊道,“哼,还说是个小事儿哪!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呀!如果你是把孩子当成眼珠子来养的,那我们就是把这座楼放在头上进行爱护才维持到现在的!如果你不觉得珍贵,那好,带上自己的所有家什去别的地方吧!这地方不是你父亲遗留下来让你白住的庭院!”
阿提汗虽然依然保持着稳重和蔼的态度,但斯依提阿吉后来的那些话叫他无法接受了,可他由于受着穷困潦倒的折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嘴里好不容易才念叨出来:
“这……这……怎么是个这样脾气的人呀!怎么这么容易就动肝火呀……”
父亲的那种可怜无力的状态,以及这个长着面盆般肚子的家伙的无理取闹,使得艾克拜尔快要气炸了。他就像被流弹打中,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的虎仔一般冲上去,向着斯依提阿吉咆哮了起来。现在,艾克拜尔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儿了。
“这难道是你父亲留下来的庭院吗?”他一下子丢弃了尊称,说道,“如果没有像我们这样的阿吉们,你在这样一个异国他乡能得到吃的吗?”
“滚,在我面前消失!”斯依提阿吉像是挨了棍子的母牛一样号叫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家伙了!”
斯依提阿吉用阿拉伯语喊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从楼下跑上来一个衣服破旧、手脚满是污垢的阿拉伯人,他是这里的雇工。斯依提阿吉对他喷着口水挥舞着手臂说了些什么,艾克拜尔意识到他是在向这个雇工嘱咐着要赶走他们。
“爸爸,我们离开这里吧!”他拉着阿提汗的手说道,“俗话说:好狗是不会让人看见自己的死尸的。我们快一点儿离开这里!”
“好的,孩子,我们走!”阿提汗说。
艾克拜尔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褡裢和一个布袋子里。父子二人就拿着这些东西,离开了拉巴特。
他们俩在麦加的街道上毫无目标地晃悠到天黑,两个人的心头都萦绕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在该上哪里,住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内心充满了极大苦痛的艾克拜尔说:
“爸爸,我们回家吧!”
“回哪个家呀,孩子?”阿提汗吃惊地望着艾克拜尔问道。
“回我们自己的家呀!”艾克拜尔以一种激动的声音说道。
阿提汗望着儿子,他那黑黝黝、明亮亮的眼睛里透露出忧伤和愁苦,受了很大委屈的脸庞上也显示着无望和焦虑不安的神态。
这时,因为屈辱、颠沛流离和穷困潦倒,心灵受到折磨的艾克拜尔的脑袋里已经丧失了空间感。他现在感觉像是走在自己家乡的某一个角落般,只要再走一小会儿,就会来到自家的院子,走进他那温暖的屋子里……
“好了,孩子,不要太伤心了!”阿提汗哄着艾克拜尔说,“俗话说:得到一座城市的并不是真英雄,能够战胜痛苦的才是!今天他们欺负了我们,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问责,那在来世会有的!我们不是没有主的人,胡达看到死者就会给活着的人住所的!”
但是,他们现在真的是无家可归。他们不知道到哪里去,住在哪里,今天晚上以及今后的那些晚上该怎么过!没有尽头的飘荡、流浪的生活,在麦加的街道上又开始了……
阿提汗和艾克拜尔开始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这种生活不断地推着他们忽而向这儿,忽而向那儿地飘荡着……
2
这一周,他们把大清真寺当家了。这个人们不间断地进进出出的尊贵之所,成为了他们白天做乃玛孜祈祷,晚上可以睡上几个小时的休憩之所。白天,他们会跟随着人群在天房和萨法、麦尔沃周围做礼拜;在天黑之后,他们就会悄悄钻进清真寺二楼石头台阶下的一块空地,就地躺下来,用长大衣的一个角做褥子,一个角做被子,睡上几个小时的可怜觉。如果清真寺里的看守们发现他们就睡在这里的话,那么绝不会轻饶他们的。所以,他们尽可能远离那些看守的视线,秘密坚守着自己的居所。
这些日子里,他们因为穷困、漂泊、流浪的忧愁而身心疲惫。阿提汗也不怎么出门了,艾克拜尔则有时从集市巴扎,或是从埃及人所建造的叫做“泰克依米斯利亚”场所,多少弄一点儿馕、油饼、牛奶酸乳等东西。他一直就这么照顾着父亲。一天,他听到了父亲半夜起来,向安拉低声哭喊着祈祷的声音。
因为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飘荡、流浪、穷困的无情折磨。阿提汗那一夜失眠了,于是就坐起来向安拉祈求道:
“安拉呀,只要你的仆人需要,你就用羊肉来养护!人要是吃不好穿不好,不骑上好马,晚上睡得不安稳,这个人来到这世界上还有何用呀!啊,麦加!你什么时候才会让我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飘荡着的人手中有钱,口边有粮呀……”
父亲的悲号使得艾克拜尔也伤心不已,他也完全失去了睡意。这些天,艾克拜尔也和丢了灵魂的人一样,变得昏昏沉沉、沉默寡言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回不了家乡,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在家乡所过的那些顽皮、无忧无虑的日子,想着自己的母亲、姐姐和妹妹,以及那些邻里亲朋,还有那些绿色的大地、温暖舒适的清晨。他情不自禁地问自己:“这种离别是为了什么呀!人为了获得幸福就非得要经历这样的艰难险阻,经受如此的痛苦折磨吗?那幸福又到底在哪里呀?”
艾克拜尔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怎么来弥补在苦痛和离别中度过的生活?怎么样才可以耐心地度过这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将来?
父亲刚才的哭泣和呼喊使得他更加失望不已,他完全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苦痛之中了。艾克拜尔内心里满是苦水,没有控制住自己。他把衣服蒙在头上,先是轻声抽泣,然后放声大哭起来。阿提汗吓了一跳,想到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伤心的事了,不安地把艾克拜尔拉进怀里,抚摸着他的脸面,并且紧张地问道:
“孩子,艾克拜尔呀,你是怎么了?身上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了吧?”
艾克拜尔努力地止住哭泣,把头枕在父亲的怀里,哽咽着说道:
“爸爸,我们现在就好像掉进水里的人,按照一个目标努力游去,但是,不管怎么努力,游到我们都快精疲力竭了,但依然还是淹在水里,我们的眼前根本找不到哪里是海滨,哪里是彼岸!我们可能会在这种漂泊中死去。我们死了以后,会有记起我们的人吗,爸爸!我的姐姐妹妹们在哪里呀?啊,胡达!这真是个非常艰难的日子呀!”
阿提汗的心又碎了,这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黑暗冰冷的深渊里一样,是那么可怜和无奈。然而,他知道现在不能放纵自己去与儿子一道叹息哭泣。如果那样做,年轻人的精神会更加低落,心灵会受到更大的创伤,就像翅膀被弓箭射中,无法自由飞翔,甚至连自己的窝都回不去的飞鸟。所以,阿提汗赶忙提了提神,用以往的那种稳重和沉着的声音说道:
“儿子,不要伤心了!知足吧,知足会长乐的。无论人怎么设想,成事还要看安拉的旨意!不知道知足的人光想着今世的福运,而我们则是更多地为来世积德呀!我们是安拉的财产,儿子!我们还要回到安拉那里,千万不要再有别的想法……”
今天晚上,这个在石头台阶下小小的空间,充满了父子二人的呻吟悲鸣、安贫乐道和慈爱恩情……
第二天结束了主麻聚礼之后,艾克拜尔又到外面去了,目的是到“泰克依米斯利亚”去找一些晚上吃的东西。艾克拜尔走得离清真寺远了一点儿,来到名叫“艾利艾米迪亚”的地方时,看到那里聚集了很多人,他也非常感兴趣地钻进了人群之中。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挂着一块写着“宗教裁判所”的牌子,有几个喀孜法官及砍头的刽子手在那里溜达。看到这些,艾克拜尔意识到这是一处惩罚罪犯的广场。说来也是,这地方正是在每一个周五主麻日执行国王法律的宗教裁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