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萨荡砍既吃惊又好笑地盯着他。霍加毛拉说话的语速很快,如果不仔细听,听者是无法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您在说谁呀,是谁呀?”穆萨荡砍不耐烦地问道。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霍加毛拉用食指指着那个人说,“我是在说那个头戴英吉沙帽子,肩上搭着毯子褡裢的那个人!”
“是的,我看到了。”穆萨荡砍不解地问道,“那人怎么了?”
“他是个大赌徒,是一个出了名的流氓,名字叫伊力木夏!”
穆萨荡砍听了这话,开始用一种异样眼光盯着伊力木夏。
伊力木夏是一个身材魁梧强壮的人,手脚和骨架都特别大。第一眼看上去,他的手如同熊掌一般,脚就像骆驼掌一样宽大厚实。所以,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都说他“能抓着马尾巴把马甩起来”。人们对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有着刀疤的黑脸上那大而圆的眼睛。这双眼睛是那么闪亮、坚毅和盛气凌人。
因为伊力木夏的左腿短两公分,走路的时候总是像破浪前行的小舟一般一起一伏。他留着八字胡,胡须修整得很短,让人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不过,他今年才四十一岁,正值壮年。
伊力木夏虽然早在九年前就结了婚,但并没有真正管过家。他是哪里能吃饱肚子就在哪里吃,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过夜的浪人。
不过,他今天的状态和其他时候完全不一样。
今天,伊力木夏穿着整洁漂亮。脚蹬高加索式的红色靴子,下身是宽大的白裤子,腰间扎着白色布腰带,身穿无领对襟长衫,外套是深蓝色切克曼布袷袢。袷袢上面还缠着绿色绸子的腰带,左胯上悬挂着银柄的大匕首。对襟长衫的袖子比袷袢长出了一拃。他无论冬夏头上都戴着一顶蓝色呢子面英吉沙图马克。他所挣来的钱财永远都会在这个帽子里泛着潮气……
穆萨荡砍的双眼从伊力木夏移到了自己同伴的身上。霍加毛拉板着脸,似乎就要和伊力木夏厮打一番地怒目圆睁。
“看上去不像是坏人呀,霍加毛拉,”穆萨荡砍似乎很不理解同伴所说的,“乍一看好像一位浑身是劲的勇士。”
霍加毛拉听后气愤不已:“您在说什么呀,穆萨阿訇!您没有看见他脸上的刀疤吗?他是城里四方有名的大赌徒、大流氓!”
“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过呀?”穆萨荡砍疑惑地问道。
“您是因为做生意而到处跑的人,您哪里关心像他这样大赌徒的事儿呀!”霍加毛拉加强了语气说,“他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儿跑出来的吧,这只有胡达知道。走吧,我们赶紧回去商量一下,最好把这个事儿解决了!”
他们回到了大家刚才落脚的地方。有几个人正在围着阿提汗坐着说买羊的什么事儿。
阿提汗抬头看到这两位,赶忙说:“刚才一位牧羊人赶着一群羊来过,是非常好的帕米尔羊,有些个头都快赶上牛犊了。我们说好一枚特里拉一只,正在商量着大家凑钱买上十只呢。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真是一件好事儿,买上吧!”穆萨荡砍赶忙表示同意地说,“这么远的旅途没有油和肉吃是不行的!”
这时,一位身穿破烂衣服的牧羊人赶着十几只羊来了。他的羊长着厚厚的绒毛,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黄色的。这些羊因为长得高大,看上去像艾克拜尔那样的小伙子骑在上面似乎也能走上一阵子。
“真的呀,真是一群好羊。”穆萨荡砍掂量着一只羊的尾巴,饶有兴趣地说,“身上驮两三秤子(约二三十公斤)东西也不成问题呀!”
“就让我们家的阿斯娅姑娘骑在上面算了,”霍加毛拉半开玩笑半嘲笑地说,“女人是没有分量的!”
穆萨荡砍的嘴角掠过了一丝笑意。
阿斯娅太太是他的老婆。在这个由二十九人组成的旅行团中只有五位女人,其中三位是儿子带着去朝觐的白发母亲,两位是与自己男人同去朝觐的中年妇女。
阿提汗把买羊的开支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用三枚特里拉买了九只大羊。
买羊的事儿刚完,一直焦急着的霍加毛拉就开始针对伊力木夏这个人抱怨起来了:
“如果让这个赌徒出了境,和我们一起同行,他能带来各种灾害,是不会让我们安心的。俗话说:要像决口的洪水一样远离恶人。我们去向口岸的警察说一下,让他们把他堵下来吧!”
这件事儿引发了大家一阵骚动,有些人还是拥护霍加毛拉的意见。不过,没想到阿提汗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霍加毛拉,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寿数生存!如果说这个人以前是个赌徒,但现在看来已经是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而且还踏上了这样崇高而幸福的旅程。如果我们去堵住他的话,我们就等于在胡达面前犯下了极大的罪过!”
“难道您没有听说?”霍加毛拉好像怒火烧身似的沉着脸说,“坏人会带来霉运,好人会送来恩泽!这个赌徒出现在我们之间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呀!”
霍加毛拉说完这些就头也不回地牵着那头骡子,径直朝边防哨所方向去了。
霍加毛拉是一个意志薄弱、圆滑、容易发脾气动肝火的人。不过,他却总会用甜言蜜语和脸上常带着的谄笑极力掩饰这些弱点。
他在边防哨所周围游荡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最终和一位维吾尔族边防警察求情之后,才得以与他们的长官见上一面。
这位脸色黝黑、出奇的小眼睛总流着眼泪、镶着几颗金灿灿牙齿的边防军警首领非常繁忙,亦因为忙碌而使得脾气暴躁,很容易就发火。这些日子里他根本无暇听什么无聊的传言。霍加毛拉先是非常巧妙地把二两银子塞进了他的手心,然后极富感情地讲述了伊力木夏的情况,旁边一位维吾尔族警察对他的话进行了翻译。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充当翻译的这位警察的话,这位满口金牙的警官是不会为了这二两银子去抓伊力木夏的,他或许会因为此事从伊力木夏那里得到更多的特里拉。不过,他们中的这个证人的存在使得他不得不去按照规矩办事。他很无奈地派了两个警察,出其不意地抓住了伊力木夏,并且把他关进了警卫室旁边的一个用泥土墙围着的马厩里。伊力木夏一点儿也没有反抗。他心里想:“看样子,是老早就盯上我了,这一定是那个小心眼的警察局局长干的事儿……还是听天由命吧。”
霍加毛拉站在远处清清楚楚地看着伊力木夏被抓住且关进马厩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也似乎踏实多了,但是,又因为无缘无故失去了二两银子而感到心里焦灼般难受。“幸好呀!”最后他安慰着自己说,“就算这是出境前的最后一次施舍吧!也就算是我为别人在信仰道路上做了一件善事,胡达会赐给我成倍奖赏的!”
第二天下午,以阿提汗为首的朝觐队伍很顺利地通过了边关,终于开始了新的艰苦旅程。
4
乌黑的天空与大地相交的地平线开始发出灰暗的色彩,远处有了点儿白色的光影,渐渐西移的云彩渐渐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他们眼前呈现出一片非常美妙和神奇的清晨之景。
人们才做完晨礼,都开始准备吃早餐。女人们用石头垒起炉灶,点着周围捡来的枝条枯草,用铜锅烧茶。一些人做了些油面茶,一些人做了炒面,还有一些人把带来的小油馕掰碎放进缸子里或者木碗里开始吃饭喝茶。
就在这当口儿,一个不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艾萨拉姆艾来库木,同胞们”!
“外艾来库木艾萨拉姆!”有几个反应快的赶忙接下问候进行了回应,并且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这个人靴子挂在肩上,衣服的前襟插在腰间,裤腿儿挽到了膝盖,满脸的疲惫不堪透露着已是赶了一夜路的形态。
正在埋头用一个大铁碗拌着沙枣炒面狼吞虎咽的霍加毛拉,差点儿把手中的碗掉下来,刚塞进嘴里的木勺就那么停在两片嘴唇之间。他睁圆了双眼盯着这个人愣在那里。对于面前出现的这一切,他简直无法弄清是梦还是现实,完全没有回过味儿。
“我想喝点儿你们的茶水。”那个人说着就顺势坐在了霍加毛拉的身边,并且从带着花穗的褡裢里取出了缸子和一个戈尔德馕。霍加毛拉才回过神来,知道原来这并不是梦,来到这里且坐在身边的这个神秘之人就是昨天自己花了二两银子让别人关起来的伊力木夏。这下他心里的那种恐惧感比昨天更加强烈了,刚刚才平静下来的脑子又重新开始极速地转动起来了。
“伊力木夏到底知道不知道昨天的那件事儿呢?如果他知道的话,霍加毛拉,你可是要倒霉啦……”
霍加毛拉在这种忐忑中开始慢慢地从他嘴里套话,想探探风:“您是什么时候过关的?”
“我想,我是在前半夜的时候过关的吧。”伊力木夏一边喝着缸子里的热茶一边说。
“还算顺利吗?”
“哪儿的话呀!”伊力木夏很坦率地开始倾诉自己的心里话,“本来在昨天白天就可以出关的。不过,可能在喀什期间就有人跟上我了。昨天突然把我抓住,关了起来。最后还是因为胡达的伟大,我从那里解脱出来了……”
霍加毛拉的心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已经确定伊力木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可他怎么也想不通伊力木夏是如何翻越马厩的高墙,怎么就越过边境的。这些对于霍加毛拉来说永远是不可能的事儿,对伊力木夏而言却是易如反掌的。
那天,伊力木夏等到边关上所有的人都睡熟,天下安宁的时候,翻过足足有七丈高的院墙来到了外面。这时候,那位得到二两银子将他关起来的金牙警长,因为急迫而又繁杂的事务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伊力木夏离开马厩后径直来到边境口岸,给守在那里的两名边境警察各两枚特里拉,就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口岸。他背着一皮囊水和装有很多馕的褡裢,就这样一路走了出去。他迈着阔大有力的步子赶了一夜的路就追上他们了。
“谢谢,再见了,现在我该走了。”伊力木夏喝完茶说,“对你们各位所做的一切,我非常感谢。”
伊力木夏说着就站了起来。这时候,霍加毛拉的脑海里以闪电般的速度浮出一个主意:如果就这样让这个赌棍走掉,他总会有一天悄悄盯准我们这些人,趁着某一个夜晚把所有的货物都给抢走。他一定会干出这种事情,所以,最好是让他留在我们身边,每个人都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起向前赶路。只有这样像驯化猛兽一样,或许才会让伊力木夏驯服的。
“您等一下,我好像认识您呀,”霍加毛拉因为自己的主意而精神起来,但装作有点儿糊涂似的说,“您的名字叫做伊力木夏吧?”
“是的,您是怎么知道的?”伊力木夏非常吃惊地望着他问。
“在喀什应该没有几个不知道您的,”霍加毛拉以一种非常敬佩的态度说,“您是喀什城里知名的人物呀!那么,您这是去哪里?”
“是去麦加朝觐!”
“呵,这是个非常荣光的事儿呀!祈祷胡达能够满足你的心愿!”
“凭主的安排……”伊力木夏以一种较为庄重的神态说,“我准备和你们一道去朝觐,去那里向胡达忏悔赎罪,净化心灵!”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相互做伴,一起去吧。”霍加毛拉带着关切的态度说,“路途遥远艰辛,只身一人前往是会很困难的!”
霍加毛拉语重心长地说这些话时,无意间与穆萨荡砍的眼光相遇。穆萨荡砍正在用一种吃惊的神态满是疑虑地看着他。霍加毛拉满不在乎地对穆萨荡砍说:“不要吃惊,世界上的事儿都是很复杂的。你没有听说过我们父辈‘不要和狗争阴凉,更不要与猫抢主宾席’的俗话吗!”并且来了个飞眼。不过,霍加毛拉那狡猾的双眼深处显露着凶恶和诡异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