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回描写兴儿评价荣府人物,说凤姐“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兴儿评说宝钗、黛玉的一段更生动传神:
“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这种大手笔非雪芹,别人写不出来。这两回是雪芹的原笔,没有任何疑义。
第六十八回凤姐见尤二姐时的一长篇半文言的对话,借以装腔作势拿架子,充分个性化。后大闹宁国府,吓走贾珍,揉搓尤氏,写得惊心动魄。第六十九回凤姐指示旺儿安排张华打官司,贾赦把秋桐赏给贾琏,秋桐毒骂尤二姐怀的孩子“掺杂”,平儿偷送二百两银子给贾琏以办尤二姐的丧事等等描写,情节在自然流畅的发展中深刻展示着人物的不同性格特点。秋桐着墨不多,但是性格却非常鲜明,只有雪芹的大手笔才能写出来。
因此我们说这几回的思想、人物、文笔、语言风格,无不是曹雪芹的。
周氏要把雪芹的生动描写说成是“劣笔”,于此可以看出他的艺术鉴赏水平确实不高,证明他既不懂《红楼梦》,更不懂曹雪芹的艺术匠心,那他“为芹辛苦见平生”,怎么能拿出令人信服的成果呢?他被梅节先生嘲笑为“龙门红学”,确乎事出有因了。
三、周氏把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从雪芹原稿中清除出去,破坏《红楼梦》结构的手段恶劣,行为不端,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明目张胆对一部伟大作品做手脚的大案
周汝昌在他的校订本这两回的回后评中说:“此回本为一长回,稍后者又分为七十九、八十两回,观其分割处十分生硬,后割之痕迹显然。拙考以为此一长回并非雪芹原笔,乃另手所加。”于是在他的《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中把这两回用楷体字印刷以示区别,从曹雪芹的原稿中开除了。
周氏在《红楼梦》研究中胆大妄为莫过于此,为了他的“一百零八回大对称结构”居然对曹雪芹的原著做手脚。
《红楼梦》第七十九、八十回是雪芹原作这是有大量内证和外证的。
周汝昌口口声声戚序、杨藏、梦稿等“早期抄本犹存原貌”,只有七十八回。但是在雪芹生前就开始流传的庚辰本却明明有这两回。庚辰本的底本是怡亲王府的家藏本,怡亲王府与曹家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这个本子要比周氏依靠立论的几个本子要早得多,也可靠得多。
更为重要的是庚辰本全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周氏经常引用脂砚斋的“后之三十回”就批在庚辰本上;庚辰本不仅有这两回,而且在第七十九回上有脂砚斋21条双行小字夹批,第八十回则有26条双行小字夹批。庚辰本中的双行小字夹批,都是对甲戌本初评、重评时的批语加以整理的结果;那么据此也可以知道在甲戌本中也是有第七十九、八十这两回的。红学常识是脂砚斋的批语只批在曹雪芹的文稿上,绝对不会批在别人的改笔上。《红楼梦》版本之早没有早过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的;这三个本子有第七十九、八十回,这两回属于雪芹原稿毋庸置疑。
我们再从文本上分析这两回,看看究竟是不是雪芹原稿。
第七十九回一开始描写黛玉评价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事真,情真,写黛玉活是一个林黛玉。描绘迎春许嫁,“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贾政的劝谏结果印证了贾母对贾赦的看法。贾赦、贾母、贾政三人态度各不相同,极符合各自的性格。宝玉与香菱谈论桂花夏家,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此语是宝玉关心女儿命运性格的自然流露。宝玉在香菱处碰了钉子,没精打采回到怡红院,“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于是病了,贾母、王夫人百日不许出门。“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后面写香菱盼娶夏家小姐;金桂被娶到薛家,二月使薛蟠“低矮了些下去”。十天半个月后,“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一笔两用,既写了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又写了呆霸王薛蟠无能的性格特点。这一回所描写的不管事大事小,无不与人物性格紧密结合,与雪芹的文笔功力,完全一致。
第八十回开头描写金桂给香菱改名,她批评别人不通,其实是自己不通。接着写薛蟠撩逗宝蟾,求金桂把宝蟾赏给自己;金桂安排香菱取手帕撞破薛蟠、宝蟾好事,惹怒薛蟠。金桂又暗诬香菱用五根针钉在纸人心窝,上面写有金桂的年庚八字,挑动薛蟠毒打香菱。气得薛姨妈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知子莫若母,一句话骂到薛蟠的本质上,表明薛姨妈对儿子的认识是清醒的。小说通过描写骂人表现性格,还没有谁的功力超过曹雪芹的。宝玉为金桂的性情纳闷。宝玉去天齐庙还愿,向王一贴询问有没有贴女人们的妒病的方子没有?于是王一贴说疗妒汤,生动而表现性格。这一回还描写迎春的奶妈请求接姑娘“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照准。迎春回来,在紫菱洲住了三日,方往邢夫人那边去住了两日,“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这一切描写无不如行云流水,自然贴切。这一回既完成了迎春悲剧命运的描写,又完成金桂给别人制造悲剧,她的性格结局也必然是悲剧命运。这一切无不是雪芹的原笔。周汝昌却看不出来,硬要把这两回从雪芹原稿中清除出去,不知是何居心!
庚辰本第七十九、八十回有四十七条脂评是周氏“一百零八回大对称结构”越不过去的障碍,必欲除去而后快,于是他就采用“掉包计”,用没有脂评的蒙古王府本替代了庚辰本有脂评的这两回以欺骗读者。周氏生硬地把雪芹用生命撰写的两回书从《红楼梦》中清除掉了,手段恶劣,行为不端,已经不是懂不懂《红楼梦》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史上明目张胆对一部伟大作品做手脚的大案。
四、从他对脂批的态度看出他既不懂脂砚斋,更不尊重脂砚斋,这是不懂《红楼梦》艺术结构的另一种表现
周汝昌是以脂学开创者自居的,其实他就根本不懂脂砚斋。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不懂哪些批语是脂批,哪些不属于脂批。周汝昌这个本子号称是个“集正文、脂评与周按于一体的《石头记》三新版本”。据此可知在这个本子中,《红楼梦》正文和周按之外,其余都是周氏选择的脂评了。这表明他对脂批没有做过深入研究,只是在人云亦云罢了。所谓的脂评是指保存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中属于曹雪芹亲友的批语,个别如鉴堂的批语则不属于这个范围。至于其他本子,如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也在正文中保存了一定数量的脂批,但其中的批语并不都是脂批,如戚序本、蒙府本的回前回后评就不是脂批。例如在周校本的第六十三回后都有这条批语:
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用力维持其间,****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觉,被人不厌。贾蓉不分长幼微贱,纵意驰骋于中,恶习可恨。二人之行景天渊而终归于邪,其滥一也,所谓五十步之间耳。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第756页)
批语把宝玉评为“****之至”,与贾蓉一样“终归于邪,其滥一也”,他们之间的区别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间耳。这与曹雪芹的描写背道而驰,也与脂砚斋一贯评价宝玉的思想背道而驰,绝不可能是脂砚斋的批语。
其次,凌驾于脂砚斋之上,不仅对《红楼梦》指手画脚,还对雪芹和脂砚斋的生活指手画脚,搞拉郎配,硬是要把脂砚斋配给雪芹做妻子。周氏在《谁知脂砚史湘云·自序》中说:“唯独我们这里的主题人物脂砚斋大大不同。……依照拙考,她与雪芹又不是一般亲戚朋友关系,而是孤标傲世、志同道合的生活伴侣,有夫妻之情、骨肉之恩。”就这样简单地把脂砚斋这个男人强嫁给曹雪芹做妻子。
第三,不尊重脂砚斋对《红楼梦》的认定。《红楼梦》在靠手抄流传的时候,因抄主和抄手的不同,有些回完整保留了脂批,有些回则删掉所有脂批。有无脂批并不妨碍我们对曹雪芹原稿的认定,但是有脂批这是对雪芹原稿的权威论证,因为脂批只批在原稿上,不可能批在别人的文稿上。第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七十九、八十回都保存有多寡不等的脂批,确凿地证明这都是雪芹的原文。周汝昌与正常的读者不同,他硬说这几回描写的尤氏姐妹的故事、关于金桂的故事都是非雪芹所写的“劣笔”,要把这些内容从《红楼梦》清理出去,为此不惜破坏作品的完整艺术结构。
据以上分析,我们说周氏的《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是一部肆意破坏曹雪芹《红楼梦》艺术结构的坏校本,一点都不冤枉他。
注释
①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100页,以下引用此书简称《新证》。
②《新证》,第78页、79页。
③己卯本、庚辰本第十九回。
④周汝昌:《红楼别样红》,146页,作家出版社,2008年。
⑤周汝昌:《谁知脂砚是湘云》,144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
⑥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夹批。
⑦周汝昌:《红楼小讲》第88页,北京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