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我木然的躺在那里,用手腕压着镯子在褥子上滚,不去迎合也懒得反抗,常宗饶的躁动渐渐冷淡了下来,他压在我身上终于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在我耳边。我没有主动开口,因为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没有。”他终于出声,在我耳边低低的说了三个字,我不解其意却不想问。
“我今日才知道。”良久,他又出声,仍是低低的,喷着湿热的气:“为什么才对我说。”
“什么?”他在询问我,我才回应,不解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别跟他走。”他的嗓音像是极为疲惫,搂着我的手更加紧了:“我给你赎身,那个宅院你不是很喜欢么?住在那里吧,跟我一起。”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我信口胡诌的一句喜好罢了,那样飘逸高洁的意境何时能与我扯上关系,那样的地方大约只适合莲心那样冷艳的女子,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两个人,或许再养一只猫或一只狗,平平淡淡洗衣做饭。
“文茵不敢妄求。”我淡淡的回答,那宅院,还是留给他金屋藏娇的好。
他猛地抬起了头,我吓得闭目一躲,以为他要打我,半天却发现没有什么举动,我睁开眼睛,他就伏在我的面前,贴的这样近,我看到他的眼神,心头一痛,那眼神如此熟悉,就像是曾经我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三年前。”他说的艰难,像是他正在承受着什么痛苦,我很惊讶,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一时便被震慑住了。
“我竞价了。我还爆出了我聚广源的名号,以为没人敢跟我一争高下,却不想仍旧有人跟我竞争,而且给出了天价银两,他给的价格,我根本掏不出来。”我听着,心里冒出一股寒气。
“我以为是有人跟我较劲,派人去那人的包厢里递了帖子,派去的人却很快回来,交给我一封信,信是,是,他写的。”常宗饶咬了咬嘴唇,他说不出那个称呼,我懂那个“他”是谁,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信上说,他受邀来此,邀约他的人,是你,还给了我你的信物。”
“我那时身无长物,何来信物一说?”我愣住,到现在我连个花押图案都没有,何来信物呢?
“你曾给我看过你娘亲的画像,说那是你最宝贵的东西,随信还有一副你娘亲的小象,一看就是经年旧物,不由得我不信。”常宗饶脸色颓然,我明白他当时一定是信了七分,心中疑惑:“我娘亲只有一张画像留下,再无别个。”
“我不知道,那画风和花押都和你那卷轴上如出一辙。”我一愣,若是常宗饶真的没有看错,大约那小象和卷轴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的,总不至于是常老爷子画的吧?我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常老爷子再好色,也不至于违逆天理人伦,和自己的女儿苟且,那小象应该只是流落在他手上。
“他对我说,你担心我报出名号无人敢与我竞价,导致身价太低,于是邀他来相助抬高身价,我看你在台下笑得骄矜,气昏了头,转身离去。我本以为你看到价高者不是我时会拒客,哪知道第二日竟得知你已经梳拢,他竟成了你的孤老,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心如刀割……”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被他当作了孝顺的物件,原来从头到尾都如龙静姝所言,是常老爷子自己谋划的。我看着常宗饶的脸,他在诉说他的心痛,我的呢?痛过就这样被遗忘了么?此时他再无那折磨我三年的暴戾神色,可是三年前我的情意绵绵也不复存在了。
“竟是一场误会。”我叹气,无论是常老爷子有心或是无意,这场误会功效彻底,龙静姝安安稳稳的在常家做她的儿媳妇,而我也规规矩矩的留在了藏欢阁没了出头之日,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冷笑:这样的家翁,倒是真少见。
“别跟他走,我们重新……”他有些急切,我制止了他的话:“误会说开了,你我心里也好过些,只是已经三年了,如今我再没有那些情深意长。”再好的情义,也经不起三年的细煎慢熬。
“别跟他走。”他像个孩子一样倔强起来,使劲的摇晃着我:“他,会死的。”
“你什么意思?”我警觉,常宗饶不是在威胁我,而是在陈述一个无奈的事实。
“你答应我别跟他走,我给他一条活路,你说过的,你不爱他!”他焦急着,带着威胁的口气,却又不敢说的太硬,仿佛今夜一瞬间,我与他之间的关系颠倒了,他成了那个可怜兮兮哀求的人,而我成了那个冷血的虐待狂。
“我不爱他,所以我不在乎他的死活,他死了,我一样赎身离开,有名有份,做个寡妇有什么不好?”我冷淡的转过头去不肯看他,他却掰着我的脸执意让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嫁给他,他死了,你一样跑不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常宗饶的声音近乎哀求。
“那我们就一起死,至少还有个人陪我赴死,我也不算孤单。”我说的平淡,心里猛的跳了一下,看来汝南王不臣之意是真的。
“七巧儿呢,你还记得七巧儿经历了什么吧,你不会死,你会像她一样,你愿意像她一样么?”他流露出了黔驴技穷的眼神,我莫名的冷笑了起来:“到那时,我还能自行了断,反正我无双亲姊妹,不怕官卖。
“若是这事情发生在几年以后呢,你们也许已经有了孩子,孩子呢?你也不管他的死活了么?”
孩子?
我愣住,谋朝篡位什么的,我没见过,但是听说书的讲那些故事,无不是多年谋划一朝兵变,若真的到了那一****与刘鹤翎早就结为连理生儿育女,难道要举家赴死么?我真的能舍得么?我沉默着,常宗饶像是看到了希望:“跟着我,我会好好待你,我会给他留一条活路。”
“你爱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愣了一瞬,磕头似的点头。
“那位什么不直接给他一条活路,成全我们?”我冷笑,看着他的表情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莲心告诉我,爱一个人是甘愿为他去死的,我不爱刘鹤翎,我舍不得为他去死,常宗饶既然爱我,那么他就应该甘愿为我去死,那么为我成全一段姻缘又有多难呢?
他语塞,半天颓然松手,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躺在一边,我坐起来伸伸筋骨,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有些痛,却仍旧没有说话,有什么可说的呢?过去的都过去了。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许久不喝酒了,这一杯下肚,竟有些不适应,头晕了一瞬,我坐在那里以手抚额,半天才缓过来。
“那小象呢?你不想知道你爹是谁,你娘的其他遗物在哪儿么?”他没有转过来,背对着我淡淡的说,这番话让我全身一震,爹是谁我一点也不好奇,可是娘的遗物我是想要的,我飞快的看了看他的背影:“死者已矣。”我压抑着心里的激动。
他突然坐了起来,眼神里带着哀戚和一丝癫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的骨灰呢?你也不想要了么?”
骨灰?我吃惊,我的母亲是全身下葬,何来骨灰,况且当日琴姨已经告诉我母亲的棺木被人刨开,尸骨无存了。
“别胡说。”我想推开他,他却执意不肯松手:“我知道她的骨灰在哪儿,你答应我别跟他走,我就留他一条活路,我给你赎身,我娶你回家,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把你母亲的骨灰也给你。”在我的震惊里,他又搂住了我,我看到了他眼底的癫狂和得意,他很清楚这一番话对我的作用。我很了解常宗饶,他是个志在必得的人,若得不到宁可毁掉也不会与人分享,他眼底的得意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傻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到常宗饶在我耳边说着一些话,却又一句都没有听进心里去,手腕上的镯子变得好沉,压得我几乎想要把手砍下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的时候,淡淡的在他耳边问出了这句话,他搂着我的身子一僵,我冷笑:“我母亲的骨灰,什么时候在你那的?”我们究竟谁欺骗了谁?
“你不需要知道。”他咬牙切齿的回答我,却不敢再扳着我的脸让我看着他,我相信如果此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会看到心虚的目光。
“你说得对。”我沉默了,没什么好说的,此时此刻,我好累,我只想要一点时间来思考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该怎么活下来。方才与他对话时我说的慷慨激昂,说自己不畏一死,其实我们这些女子都是很怕死的,我们坚定的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如七巧儿她经历了那么多仍然活着一样,我们都觉得只要活下去,总能有好日子到来的一天,死是我们最后一条路。
他的下巴压在我肩头,被他咬伤的地方隐隐作痛。那是我梳拢之后他第一次光顾我,那一夜如这三年的每一次,他第一次张口咬下时带着恶狠狠的表情,仿佛恨不得咬的是我的咽喉,我惨叫了一声,回敬了他一口,这一口要下去我就感觉嘴里有血腥味。他抖了一下,却呵呵的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变得越来越像是哭泣,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哭了还是笑得那么惨,我松了口想要看他一眼,却被他死死搂着:“不许松开!”
于是我们就像两条狗一样互相咬着对方的肩膀,我疼得满头大汗,他却很沉默。
第二天一早,常宗饶起来的很早,这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发生,我想我们都没有了兴致。他整了整衣服,我坐在那里看着他若有所思,他低头看着我:“我给你时间考虑,但是你知道你拒绝我会发生什么。”听了他的话我笑了,俯下身去:“恭送常少爷。”
“我不是在吓唬你。”他走了两步,又补充一句。
“文茵明白。”我没有抬头,门响了,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