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我终于懂得，为何七巧儿与莲心总是那样精致的打扮自己，不是为了凸显容颜的俏丽或者衣着的得体，而是镜中任何一丝的凌乱，都会让她们觉得耻辱。当我终于将自己打扮停当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衣衫齐整的自己，恍如隔世。
这期间，常宗饶一直坐在我的身后，安静的看着我忙乱惊恐似的梳洗打扮，一言不发。等我终于安静下来，我俩在镜中互相看着彼此，我的手依旧有些颤抖的放在领口，我们的眼神在镜中交叠，各自伤痛。
“想回去么？”良久，常宗饶低低的开口，我点点头，于是备车，在晨光未起之时，他执意且用力的将我搂在胸前，在马车的颠簸里送我回藏欢阁去。
母亲的旧物安静的待在箱子里，我两手死死扶着着，生怕磕碰到一星半点。
下车之后，下人将箱子抬进门里，我低头欲进门，常宗饶却从身后猛地抱住了我：“我还能再见到你么？”我全身一颤，猛地死死拉住了腰间母亲的玉佩：“我还能去哪儿。”
怀抱缓缓松开，我没有回头，听到他在我身后淡淡的说：“对啊，你还能去哪儿。”我急急的进门，像是逃跑，生怕会一个不慎就看到了他的表情。
昨夜无论是情迷还是沉沦，醒来之后我与他都不能再平静，他竭力想要让我明白他对我的珍视，他怕我将昨夜领会为他依然视我为卖身女子，可以随意轻薄，而我则不知所措，在心里我想要讽刺他，想要让他认为我昨夜是用身体去偿还他送我母亲遗物的大礼，可是当我看着他的眼睛，却又无法将那些话说出口，我竟然不忍心。
刘鹤翎的血书递上去，如同石沉大海，提审刘鹤翎的消息也不曾传来，我猜想大约东海王已经将刘鹤翎从他提审的名单里划掉了吧。伴随年关靠近，藏欢阁的生意越发的冷清起来，京城富商回乡者居多，达官显贵又人人自危无心玩耍，竟然有数十日藏欢阁不再鼓乐齐鸣，唯有门口的红灯笼还在彰显着这里的生气，只是被风雪吹得摇摇欲坠。
这个年藏欢阁里的人都没有过好，银子越发紧缩，姐儿们连新衣服也不敢做了，大年夜琴姨依旧备下了饺子，姐儿们三五成群的也不再斗牌饮酒，而是叫几个清淡小菜配上几杯米酒，互相倾诉对未来的担忧。
七巧儿也闲了下来，坐在我屋里，琴姨和秋甜也一起坐了下来，颇为豪迈的叫人做了几道荤菜来配饺子，暖了几杯酒下肚，琴姨叹口气：“世道不好了，真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这官司可快些断了吧。”
七巧儿和秋甜啃着猪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了琴姨的愁话，七巧儿含笑：“别担心，快了，就快了。”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残忍，让观察她的我不寒而栗，而她却毫无察觉的低头继续啃那块猪蹄。
我看着七巧儿，知道她所言非虚。
同样是啃猪蹄，秋甜吃的满脸粘着油花，牙缝里猪蹄筋触目惊心，七巧儿则是微张樱口，微露贝齿，手指嘴角都干干净净，吃相娇羞可爱，我若是个男人，必会看得心跳，忍不住要再给她夹一块猪蹄继续欣赏不可。
琴姨看着俩人，目光落在秋甜身上带着几分无奈上下打量，然后看着我：“都是跟你学坏的。”
“我怎么了？”我大惊。
七巧儿不动声色的用帕子擦擦手，拿起一面菱花小镜递给我，我低头一看，嘴角的糖醋汁顿时让我无语。
过年要守岁，姐儿们却没这个心情，大多都早早歇息了，七巧儿喝多了酒，没有睡意，强拉着我非守岁不可，琴姨溜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秋甜则是个没心没肺的，见桌上有果子吃有好茶喝乐不颠的凑热闹，我们仨傻坐着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此时我突然思念莲心，她虽然总是冷冰冰的，有她在的时候却总有话题可聊，如今她做姑子去了，剩下我们三个像哑巴似的坐着。
七巧儿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把桌上的酒全喝完了以后起身奔回房里，我以为她睡觉去了，哪儿知道她抱着琴又跑了回来，我顿时后悔方才怎么就没想着趁她跑出去把门关死。
七巧儿善音律，不醉时总弹奏些粘腻动人的曲子，一旦醉了便一反常态，曾有一位诗人与七巧儿欢宴大醉，听了她的曲子，震撼道：“姑娘醉后奏乐英姿飒爽，曲中豪迈肃杀之气优胜男子。”
我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只觉得她醉之前，琴如同她垂肩的青丝，轻柔挽住了每个男人的心，但当她醉了以后，琴音就如同一柄柄匕首，凌厉的像是要杀人。
我打着拍子，听着那匕首似的曲子，对秋甜说：“你我今日也过了一把有钱大爷的瘾。”秋甜也听着：“纵使有钱的大爷，也没这个福气。”
这曲子没有奏完，曲风猛地一转，我有些惊讶的看着面无表情的七巧儿。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曲子安静沉稳，旋律温婉柔和，七巧儿冷峻的表情也伴随着曲子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我喝多了，恍惚间我总觉得七巧儿像是幸福的在为一个看不见的情郎奏乐。
我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她面颊上流淌下的泪痕，头一次，这是头一次，我看到她的泪光，秋甜轻轻碰了碰我，想要问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摇了摇头。
情之一物，纵使七巧儿这样早已伤透看透，也是难以忘怀的。
我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了右手的镯子，我们这些欢场女子，从来视********为谋生之道，堕落在这红尘里已经是声色妖娆，若是再萌生真情就会让自己的性命都变得潦草，常宗饶之后我便听取了七巧儿的话，心里早已冷了情义，冷眼去选身边的过客，若能图财我便图财，若是谋人我就谋人。
我是如此，过客其实也是如此，欢场一场旖旎，一样也不单纯，我本想，遇见个冤大头就嫁了，哪儿知道上天待我如此不薄，竟给了我一个单纯得近乎愚蠢的刘鹤翎。想到此，我低头冷笑，或许这根本就是上天用来惩罚我的方式。
这一夜我也醉了，秋甜也醉了，我们仨卧在一起，七巧儿再没落泪，而是大笑着唱：“离合悲欢分一瞬，后会期无凭准……”
出了十五，生意依旧没有好转，城里依旧人心惶惶，琴姨特特多买了几挂鞭炮，将门前的雪地里放的硝烟弥漫碎红满地，求新一年有个好彩头。
我穿上了常宗饶之前送的大毛小袄，坐在屋里守着火盆上的松子，等着它们炸开口，秋甜递了帖子进来，我打开来，竟然是龙静姝，这大冷天的她竟然约我拜佛。若非她肯付约我的银子，我是怎么也不肯出门的，抱着手炉围着斗篷，我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才出门。
到了大观音寺门前，龙静姝已经等在那里，依旧是满身华贵非凡的打扮，明晃晃得反射着冬日的阳光，我低头：“少夫人久候了。”
“来，咱们进去吧。”龙静姝十分亲昵的拉着我的手，经过天王的时候低低的笑：“你和相公的好事，我知道了，你果然是个懂事的人，不枉费……”她得意的说着，像是很开怀的样子，我麻木的听着，只觉得心中厌烦。
在佛前跪拜，我合十闭目：“菩萨菩萨，文茵只有一件事情求你，求你让刘鹤翎平安出狱，文茵从此不敢再强求姻缘，一切随缘，只求不要连累了刘鹤翎，他是个好人。”
在佛前上了香，看着龙静姝供了海灯上了供品，我想大约也可以走了，哪儿知道她拉着我的手朝寺后走，我有些疑惑，经过罗汉堂的时候忍不住开口：“少夫人，咱们这是去哪儿？”
“我还要给家父上香，家父的灵位供在后面。”龙静姝浅笑着，我只得跟上。
从后门出去，穿过一片竹林，便看到一个祠堂，上面大牌匾写着“敬安堂”，里面的小牌匾写着“龙氏宗祠”。我原本想要在门口站着，却被龙静姝拉了进去，一抬头便是一排灵位香火，我刚要推开一边让她祭拜，她却拉着我绕过了那些牌位，看我惊讶，她带着几分惭愧的笑意：“家父是败家子，不得入宗祠，在后面单独摆放。”
绕过了宗祠，在后面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个孤零零的供桌，上面供了一个单独的灵位，看到那灵位，龙静姝松开了我的手，我站在一侧，看她一步一步走得越发庄严，恭恭敬敬在那灵位前祭拜上香。
我垂首低眉在一侧等她，待她完成了祭拜礼仪，我准本与她并肩离去，她却将点燃的香递给我：“既然来了，便给家父也上一炷香吧，或许你我不久之后便要姐妹相称了。”
我错愕的看着她举在我眼前的香，推辞似乎不太好，无奈只得接过来，懒得跟她解释什么，也没在灵前太恭敬，只是颔首之后便将香插在了灵为前的香炉里。凑近的时候，无意间瞥了灵位一眼，上面写着“天历十二年进士龙飞鹏之灵位”。
龙飞鹏，飞鹏，这名字，和我爹很像呢！我这样想着，猛地愣住，像是被冻在那里似的说不出话。
“文茵姑娘，咱们去前面吃斋吧。”龙静姝拍拍我的肩膀，含笑拉着我的手：“大观音寺的素斋极好，我定了一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