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我坐在流水边,透过竹林的缝隙看进去,刘鹤翎的天青长衫就在那里,不远不近,若用“落拓”二字来形容,稍嫌不够意味,他或喃喃自语或仰天长叹,我抱着膝盖歪着头看了很久,终于觉得眼睛酸疼了,才低下头看着曲水潺潺,倒映着我的容颜。
年近二十了,我伸手轻轻在面颊上拂过,这辈子没做过什么粗重活,我的手很细嫩,绵柔的从脸上滑过去,觉得自己皮肤还算很好,只是这几年里或是酒色或是生病,面色大不如前,越发蜡黄,此时在月光之下倒显得白皙些。
我还有多少青春能够挥霍?所幸我终于赎身脱籍,可是一日不婚配我便一日没有身份,如那水面浮萍,身不由己。想到此我叹了口气,刘鹤翎如今虽说好了许多,可是这一番打击之下不知会否让他性情大变,前景堪忧。
“去看看吧。”秋甜从屋里出来,推推我的肩头,我起身与她一同走进竹林里去,特意放轻了脚步,待走近了才看到刘鹤翎已经躺倒在地上。他是久病虚弱的身子,乍饮了这许多酒,根本抵受不住。
我和秋甜将他架了回去,为他擦洗干净,服侍他睡好。
秋甜端了汤来让我喝,自己回房去睡觉了,我捧着那碗汤喝了几口便放在一边,吹熄了屋里的蜡烛,和衣坐在床头,月光从气窗透进来,正打在刘鹤翎的脸上,我看过去,这一段日子的调养让他的面颊胖了许多,面色也比刚回来时好了很多。
我伸出手缓缓的在他脸上摸过去,轻轻的碰触他的鼻梁和眉头,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之前我从没想过会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连肌肤之亲都不曾有过的男人。
“今夜相思浑似梦,算来可恨是苍天。”我低低的叹,腕上的镯子莹润冰凉,我叹了口气,和衣躺在他身边,蜷缩着身体看着气窗外的月亮。
第二天过午,刘鹤翎才醒来,捂着头很是难受的样子,我给他喝了醒酒汤。
“昨天,实在唐突了。”他很不好意思,大约在他的记忆力还是留着些星点的回忆,可能还记得摔碎酒壶的细节,我含笑摇头:“先生心情不好,我可以明白。”
琴姨告诉我,既然要嫁人了,便要收起自己的脾气,定要时时处处温婉贤淑才可以,刘鹤翎喝完了醒酒汤,揉着太阳穴下床,我服侍他穿好衣服,一边为他系衣带一边低低的说:“先生,文茵如今已经是自由身,先生可有别的去处么?”
在这样住下去,太过于难看了,纵使他如今无官无职,可也不能丢了最后的体面。
刘鹤翎一愣,面色逐渐尴尬了起来:“京城的宅子是官家配的,我,老家,倒有一个老宅,只是破旧不堪。”
“老宅很好,咱们回去休整一番,也是个家。”我笑着,全不介意,我猜到了他在京城大约是没有为自己置办下宅田的,如今京城大约会很快动乱起来,我也想尽快离开。
刘鹤翎听了,面色郁郁,只是随口应了一句,勉强吃了些东西。我和秋甜忙着收拾细软,他坐在一边看了我许久突然开口:“文茵姑娘。”
“先生?”我看他一眼。
他面有难色,犹豫再三:“曾经刘某尚有官职,姑娘跟着在下也不算委屈,如今刘某不过是一介平民,无官职无功名,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刘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也没有那耕田打猎的本事……”他絮絮叨叨,我听着,心里渐渐有些无奈。
“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上前握着他的手:“文茵看重的是先生这个人,不求富贵。”我想要的,是一个为我撑起一个家的男人,此情此景,我只得鼓起一口气假作坚强,心里却很没底,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他看着我严肃的眼神,诺诺下来,不再开口,却愈加局促,在一边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
他这样的人,最受不得的大约就是“嗟来之食”四个字,如今哪怕我事事迁让,他也会认为我是在可怜他,于是我假作全然不知他的心理,只是忙着与秋甜收拾包袱。
箱笼都收拾好了,秋甜去雇马车,我则换上了一身朴素无华的衣服,褪去所有钗环首饰,去与琴姨七巧儿道别。
琴姨一见我如此便又是落泪,七巧儿的眼圈也红了,强撑着挖苦我:“人靠衣装,你这样子真丑。”
“琴姨,我如今就随他去了。”我拉着琴姨的手,七巧儿将手放在我肩头:“你可千万记住我一句话,银子定要握在自己手里,千万不要轻信了他,我们这些人可没那个本事去跟你唱救风尘。”
我无奈苦笑,照着刘鹤翎此时的心理,我哪里敢给他看我的银两,只怕又加深了几层他的自卑,让他更不自在。
“外面到处都有流民,千万把贵重的东西贴身放着……”琴姨殷切嘱咐着,我一一答应了,我也知道城外仍有饥民,若是我一路露富,只怕很容易便遭遇强盗,可是我的贵重之物也有些太多了,只能挑了一些轻便的随身放着。
秋甜雇车回来,琴姨招呼小子们将我的箱笼包袱搬上去,我们携手走出角门,就看到一辆黑色篷车,车夫两人竟是看上去孔武有力,态度毕恭毕敬,见到我一齐低头:“姑娘。”
“这是?”我心里一动,秋甜说:“常少爷怕姑娘出城不便,派了来送姑娘的。”
刘鹤翎听了,脸色微微一变,提裾上车,我看着他先上了车闷坐在里面,只得向琴姨告别,七巧儿搂着我的脖子:“一路小心,若是,若是,若是不快乐,回来……回来也没什么不好。”她几乎是是咬着牙说完了这番话,这是一番何其不吉利的话,可是琴姨没有制止她,我懂,她们宁可我这辈子留在藏欢阁也不想我出去人生地不熟受半点委屈。
“我懂。”我擦去泪水,转身登车,坐在刘鹤翎对面。
他看我落泪不止,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暗暗的用力:“别难过。”
我点头,马车行起来,秋甜也跳上了车坐在我身边,面容亦有些悲戚,我不敢打起帘子去看,只听着外面琴姨咬着唇的哭声传来,我忍不住,猛地捂住了嘴,秋甜扶着我的肩头,刘鹤翎叹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我的手,双手扶着头,半天低低的说:“到底,我负了姑娘你。”
“先生快别这么说,我家姑娘既然肯跟着先生天涯海角的走,便是早就想得清楚了,先生再说这样的话,才是当真负了我家姑娘。”秋甜急急的出声,刘鹤翎住嘴,我擦去眼泪,淡然一笑:“文茵失态了,先生莫怪。”
车马都是上乘的,车夫又是练家子,驾起来跑的飞快,不多时就听车夫低低说了一句:“姑娘,要出城门了。”我听了,打起帘子,刘鹤翎也探头出去看,只看着城门高耸在眼前,刘鹤翎在我耳边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京城的富贵荣华是他辛苦科举的梦想,如今都成了泡影。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车夫跳下去对我说:“姑娘,我家公子托了友人相送。”
我一愣,探头望去,竟是陆庭含笑站在城门边,双手一拱:“文茵姑娘。”
我转头对刘鹤翎道:“先生,一位故人前来相送,我去道别。”刘鹤翎点头,我便跳下车去,几步跑到了陆庭身前,行个礼:“陆四爷,文茵多谢你了。”
陆庭笑着还我一礼,从怀里取出一纸信札到:“他本不想留什么话的,耐不住我劝,写了这么几个字,算是道别,我便拿来与你看看。”陆庭将信札递给我,低声笑着:“到底,我还是不信你会舍了他跟别人走。”
我脸上一热,想要反驳,却忍住了低头拆开信封,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写着寥寥数语。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这是潘岳的《悼亡诗》,我看着心头猛地一跳。常宗饶必不是要咒我早死,他字字句句倾诉的竟是那为我修建的竹林精舍,还有他为我画的画像,他在告诉我他会在那房子里,那画像前怀念着我。可是我越看越觉得不吉利,常宗饶只怕是存了死志,毕竟他要做的是翻天覆地的大事,谁也没有那个能力保证一定能够成功,一旦失败,他必定不能保全自己……
我的手发起了抖,陆庭却笑了:“上车去吧,京城去齐州还有很远,想不想回来找他,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说完,他竟硬推着我转身:“一路好走。”
我被他推得有些踉跄,将信捂在胸口,却在一抬头间看到刘鹤翎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上了车,有些茫然无措,马车再次跑起来,秋甜一直撩起帘子来看,那城门巨大深邃,从我头顶上轰然而过,然后就被甩在了马车后面,刘鹤翎撩起车后的帘子,隔着行李看出去,京城当真越来越远,他的梦想,我的过去,全都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