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堂。
沈惜墨坐在花厅里，心绪紊乱，她端着茶杯，手指慢慢摩擦着杯上的花纹，一遍遍的绕着茶杯口，想平复心内波动。
犹记得她刚来的那晚，便先到这里见得萧老太太，之后却再无来过，她望着花厅匾额旁挂着的缂丝观音像，那观音画的慈眉善目，有着普度众生的怜悯之态。
她望的久了，心内才平静下来，眼看窗外的日光稀薄，她才知自己坐了快半个时辰。
有脚步声传来时，她肃然起敬，看到透缝碧纱软帘被挑起，两个小丫鬟扶着双鬓如银的萧老太太走出来，她皱纹满面，脸色虚浮，精神不济，戴着玳瑁眼镜，看到沈惜墨站起来行礼，她淡淡道：“坐下吧！”
沈惜墨听语气，不敢多说话，规矩地坐好。
萧老太太又道：“你们都下去。”
屋内的四个丫鬟全齐齐躬身退下，只有浅微还立在萧老太太旁边。
萧老太太按着玳瑁眼镜框，仔细瞅了瞅沈惜墨的面容，缓缓说道：“惜墨啊，你小时候来燕京，我是一见你就喜欢，你世叔婶婶也夸赞你机灵聪慧，一张小嘴特会讨人欢喜，元郎又爱和你玩闹，你们小时候都生的粉雕玉琢，就像我这幅观音菩萨像旁边的金童玉女。于是老爷提议，让你们定下娃娃亲，你爹娘乐见其成，便有了那纸婚书，只要你过了及笄，元郎就会去兰陵提亲。”
沈惜墨静静地听着，丝毫不敢大意，敬声道：“您记性真好，惜墨还小，脑子里都没什么印象了。”
萧老太太呵呵地笑两声：“我当然记得。元郎是我萧家的长子嫡孙，他将来是萧家的继承人，他的婚事关乎萧家的祖业前程，我这个做祖母的，定要给他挑个最好的媳妇，日后扶持他打理好萧家还有整个画坊。”
沈惜墨连连点头：“惜墨明白。”
萧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对浅微道：“把那纸婚书拿过来。”
“是。”浅微躬身回里屋。
沈惜墨听了此话，本是平静的心又起了波澜，拿婚书来做什么？
萧老太太又道：“这纸婚书一直存放在我这里，以为等你们成亲时才会拿出来。可你千里迢迢来燕京悔婚，你不愿嫁给元郎，祖母心里明白，早不该为难你的。”
沈惜墨的眼睛遽然睁开，刹那间脑中掠过千百个念头。
她昨日才向萧老爷和大太太、元英许诺会与元郎成婚，可眨眼间，萧老太太便要拿婚书来，是要毁掉这门婚约吗？
难道大太太未将这事禀告给萧老太太？
还是萧老太太已得知了消息，却不愿意将婚事延迟半年？
此时她脑中一片混乱，全然猜不出萧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意思？
未等她想明白，浅微已拿了梅红贴金印的薄本，递给萧老太太。
萧老太太翻开来，递到沈惜墨面前，凝重道：“你可看看，这就是你们那纸婚书。”
沈惜墨看了一眼，心里忐忑不安，眼前那些字扭扭歪歪，看不清明。只看到最后两个名字，元郎和她的名字，还有两人的生辰八字，以及萧家和沈家的印章。
“我不会骗你，这的确是你们那纸婚书。”萧老太太让她看完后，立即把婚书从中撕断。
沈惜墨瞪大了眼睛，高声惊呼：“祖母……”
萧老太太面无表情，声调平稳：“你要和元郎悔婚，我如你所愿，这纸婚书我当着你的面撕毁。但你也要与我签下一纸约书，日后不许和元郎往来，并发誓不再嫁给他。”
沈惜墨震惊的无以言表，她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幕是真的。萧老太太真的会撕毁那纸婚书，不许她与元郎成婚？
为何会变成这样？
还未从震惊中缓神，浅微已放了一纸约书在她面前：“沈姑娘，请按下手印。”
沈惜墨身子向后仰，眼圈带红，茫然地问萧老太太：“为什么？”
萧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反倒是笑起来：“你嫌弃我们元郎配不上你，孤身从兰陵来毁婚，我今日当着你的面将婚书撕毁，你也要答应祖母的话，按下手印，日后与我们元郎再无瓜葛。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兰陵，我们萧家不会为难你父母。听话，快按下手印。”
沈惜墨满面惊恐地望着她，她眼泪直落，身子一软，跪在萧老太太面前，哽咽道：“祖母，我错了，我没有嫌弃元郎，我喜欢元郎，并想要嫁给他……”
萧老太太漠然地扶起她的身子，不为所动地道：“我们元郎配不上你，你们这门婚约履行了也不会有幸福。早就该撕毁的，省的他再遭罪。你要是也舍不得伤害他，就按下手印吧！”她摘下玳瑁眼镜，眼睛一横，示意浅微。
浅微上前拉住沈惜墨的手，和软道：“沈姑娘便依了老太太的话，按下手印，明日就可回兰陵，见你父母。”她用力按住沈惜墨的手，就往那红印章上按去。
沈惜墨拇指上的殷红很是刺眼，她极力反抗，可浅微毫不软弱地按住她手腕，让她的大拇指在那张约书上重重按压。
赫然的拇指印盖在那纸约书上，便是了断这段从无到有的情缘。
沈惜墨的眼泪肆意流淌，当按下手印时，她几乎要昏厥过去，身子再也没了力气，软趴在地上。
萧老太太看着那纸约书，满意道：“惜墨，元郎他识字，看了这约书，他会明白的。他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放你走他虽然舍不得，但时间久了，他就会忘记。日后你们俩嫁娶不相干，我会为他再找个一心一意只爱他一人的女子。”
“不！祖母，我不愿意，我不要和他分开。我求您，求您不要这么做……”她撑起了身子，重重地磕头在地，眼泪流模糊了眼前，她只晓得如果她走了，将来再也不可能和元郎在一起。
她磕的额上有血溢出，浅微稳稳扶住她：“沈姑娘，你又何苦，老太太也是为你、为大少爷好。大少爷因为你要自尽，你就不要再伤害他了，还是恩断义绝，日后互不相干的好，你也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最后这句话，让沈惜墨跪地的身子摇摇欲坠，心口仿佛被狠狠撕扯出一个洞口，痛彻心扉。
“送她回去吧！”萧老太太拿着那纸约书离去。
沈惜墨想拽着她的裙摆祈求，可被浅微拦住，浅微扶她站起来，替她擦去额上的血渍，轻声道：“沈姑娘，我送你回西子阁。”
她的身子软绵而无力地倒在浅微身上，浅微扶着她慢慢走出去。
此时天空中还剩最后一道曙光，可她却什么也看不清，眼泪遮住了所有光亮。她不知道怎么被送回了西子阁，只想着明日她就要被送回兰陵，前所未有的惊恸和害怕占据了整个心房……
浅微把沈惜墨送回西子阁后，再回到香草堂，萧老太太正等着她回话，浅微道：“我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对那些丫鬟说，您同意延迟婚约，让沈姑娘和苏月明日就回兰陵。”
萧老太太看着外面的天色，长长叹口气：“希望能一切顺利，赶在元郎回来之前，早点把她送走。不然，又该闹出事了。”
浅微道：“可老爷和大太太那里，该如何应对？”
萧老太太转过身子，眉心蹙成数道竖纹，她怅然叹道：“惜墨和四郎有情，韶云要知道了，她会闹的更大。暂且不要声张我送走惜墨的原因，等她明早一走，我再同韶云说清，若是她知道惜墨和四郎有私情，后果会不堪设想，元郎也经受不得磨难了。惜墨这孩子，她才来萧家多少天，就出了这么多事，早晚是留不得。”
“是。”浅微郑重点头，又不解地问：“老太太您怎么知道沈姑娘和四少爷有关系？”
萧老太太默然片刻，又是一声沉沉的叹息：“我们萧家的子孙都有一块玉佩，七个儿郎出生后老爷各为他们打造了一块，还刻有他们的名字。等他们遇到喜欢的姑娘或是成亲时，在玉佩反面刻上那姑娘的名字。四郎的那块玉佩上，刻着的却是惜墨的名字。”
浅微似乎恍然大悟，她想起前几日，老太太发现五小姐去探望四少爷，亲自去了趟月桂轩，当时起了争执，四少爷袖子里落下一块玉佩，老太太正好瞧见了，当即气的浑身直颤，挥起拐杖作死地往四少爷身上仗打。四少爷险被打去半条命，老太太也气的一病不起。
老太太是看到四少爷的玉佩上刻着沈姑娘的名字，今日才决心撕毁婚书，并要把沈姑娘送回兰陵。
萧老太太困意渐浓，懒懒道：“这件事只得这么解决，闹大了这座宅子又会起轩然大波。”她手中波动着一颗颗佛珠，阖目片刻，“你下去吧，明日天未亮就安置她回兰陵，小心行事。”
浅微应了声是，慢慢退出去。
夜初静，人未眠。
此时的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似乎堵塞着心头那被撕扯过的洞口，每一次喘息都是煎熬。
沈惜墨倒靠在床边，她不知流了多少泪，望着窗外缥缈如烟的月色，她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的缝隙有风漏过，她无力地拿起床边的那封花笺，怔怔念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一字一字地念着，眼泪再次涌上心头，一颗颗泪珠儿顺着脸颊滴落在那花笺上，她捂着花笺埋头痛哭，这呜咽的哭声在月夜里各位的刺耳。
苏月在隔壁屋听到了哭声，赶忙跑到沈惜墨的寝房，看到她哭的痛不欲生，苏月也抱着她哭道：“小姐，怎么了？”
沈惜墨的泪沁在苏月肩上，无声无息，良久的哭泣后，她茫然的张嘴，眼泪迷离地看着苏月问：“几更了？”
“才三更天，还有三个时辰，咱们就能回兰陵了。”
“回兰陵？”沈惜墨身子一缩，又是嘤嘤哭起来，“真的要回去了？”
苏月听到她的哭声，知道她是舍不得大少爷，忙安慰道：“小姐，虽然走的有点急，还没看到大少爷平安回来，但早点回去也好，免得又横生枝节，小姐你不也很想回兰陵吗？咱们回去就能见到老爷夫人了。”她轻轻拍在沈惜墨的后背，“好好睡一会儿，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浅微姑娘说，天没亮咱们就能走。”
“我不能走！”沈惜墨把苏月推开，哑然道，“回去了，我和元郎的婚约……彻底毁了……”
“怎么回事啊？”苏月惊悚道。
沈惜墨擦去眼泪，坐直了身子，眼中隐有泪光：“萧老太太把我和元郎的婚约撕毁了，她是要我和元郎再不往来，嫁娶不相干。”
她说到这句，眼泪又要落下，她努力仰起脸面，生生把眼泪逼近眼眶，看着窗外的漆黑，喃喃道：“萧老太太为何要撕毁婚约？”
她复又低下头时，看到床边那张花笺，这是惜墨的字，是她和萧四郎的誓言，到底是谁寄过来的？
她把花笺紧紧握在手心，一股桂花的香味窜进鼻息里，她猛然间明白，五凤说萧四郎已知道了她，这花笺分明是惜墨送给他的，她突然明白过来，起身站直了身子：“我要出去。”
苏月还不明所以，见她胡乱披着衣裳跑出去，她拦也拦不住地道：“你要去哪里呀？”
沈惜墨径自往外面跑，趁着那如素的明月，她一路跑去月桂轩。
月色照依旧，落在月桂花上，那淡黄色的碎花在月照下益发散出浓浓香气，闻得桂香的萧四郎陡然睁开了眼睛，坐起来叫道：“惜墨！”
暮落撑着手肘在一旁的案桌上打盹，听到萧四郎的声音，她很快清醒过来，侧脸看着他坐直了身子，她缓了缓神，惊喜道：“四少爷醒了！”
自从前几日被萧老太太仗打后，他就一直昏迷不醒，她衣不解带地伺候着。
萧四郎幽深的眼睛一直睁着，清瘦的面颊涔出密密麻麻的汗液，他垂下眼，心头无尽哀绵：“惜墨呢，我刚看到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