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艳眉眼动荡:“当我看到他醒来,从萧家来找我时,我已是知足,他还能记得我。他不愿再痴傻才醒来,醒来第一件事是让我去救沈小姐,可当沈小姐救出来时,他又不敢面对她,不敢以醒来的神情面对她。他听到沈小姐说喜欢那个懵懂单纯的他,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清醒的,宁愿扮傻扮痴也要留在她身边,他可真是个傻子。傻人有傻福,我们该成全他。”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不傻,他对她,早已深种情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易茗目光灼灼地望着秋千艳,却见她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他嘴里苦麻。
许久,他才敛下心神,转开话问:“那日萧元郎清醒后来找你,他怎么知道萧三郎和沈小姐在悬崖底下,侯爷派人快把燕京城翻个底朝天都未找到,他一夜就知道位置了?”
秋千艳从腰间取出一张纸,递给易茗。
易茗拆开纸展阅,眼睛里浮起惊诧:“这就是他找到萧三郎的原因?”
秋千艳黛眉如柳,婉转风情地笑:“他心智懵懂,但记忆超群,这纸上是他凭记忆,写下萧三郎这三年来出入萧府的日子,萧三郎不常住在萧府,一个月回一两次,而他在萧太太身边,还能记得那些。去年七八九月,萧三郎近三个月没回萧府,他让我去查探他那段时日的踪迹。我顺着这条线索调查,查出萧三郎被人逼到悬崖,跳了下去,之后人就消失了两个多月。”
易茗听言,看着满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年月日,惊叹道:“他傻了多年,醒来也不枉他天姿才学的名号。”
秋千艳继续道:“我们找到悬崖,但不知入口,才要你通传侯爷,攀链下去寻人。”
“那入口你怎么知道的?还把我引过去接沈小姐。”
秋千艳笑道:“我找了个勘察地形的人也跟着下了悬崖,他找到出口位置,飞鸽传信给我,我才要你赶去接应。”
易茗拊掌笑道:“燕京第一名妓秋千艳,你的情报和手底下的能人义士多如牛毛啊!”
秋千艳拂袖而笑:“我们都为朝廷办事,我身在青楼最鱼龙混杂的地方,探听各界消息。你懂行军布阵,卜卦占星,助军杀敌。萧元郎本是要以经天纬地之才为民请愿,只有琥珀是我们当中最苦的一个人,他为朝廷暗杀了多少人,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变成今日这样情绪不定,满身戾气,他也有许多迫不得已……”
易茗想到萧四郎满身的伤口,缄默不言,忽而落寞而悠长地道:“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秋千艳笑应道:“是啊,快要结束了,他们兄弟二人什么也不知道,一切让我们承担罢!”
“你……”易茗哑然,眼底投射微光,“你以为靠我们两人就够了吗?既然今日我们已重聚,不如同他们说清楚,一起想法子。”
秋千艳面沉如水:“逃不掉的命运。我们两人够了,他们都有牵挂,而我跟你,孤单一人。”
“千艳。”易茗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伸出双手想握住她,可是她闪躲开去,他眼睛深凝地望她,无比深情道:“我有你,你有我,什么孤单一人。”
秋千艳眼波流淌柔情,她摇头道:“易茗……”
“千艳。”易茗不愿再听她那些拒绝了无数次的话,终于还是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心,未有一丝犹豫道,“你跟我走吧!我们可以去一个地方,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去哪?”秋千艳素手撇开他的手。
易茗却握紧了不肯放,从袖子里拿出一枚戒指,真挚道:“另一个世界。”
秋千艳看着他手中红宝石戒指,眼眸一沉:“这好像是沈小姐手上的戒指,怎么在你手中?”
易茗脸色一悸,他把沈惜墨手中的戒指借过来观赏了十来日,又做了一个赝品拿给她,真正的戒指则是在他手上。他苦笑道:“若是沈小姐知道我把她的戒指换走了,我都可以想象出她发飙的样子。”
秋千艳笑道:“我听说你一出生就会说话,吓得你父母还以为是你妖怪,后来你能看出天象,预测雷雨,又认为你是神童转世。”顿了顿,她认真地看着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易茗摇了摇头:“你曾说过,我们之间互不过问私事。”
秋千艳看着他手中戒指,怡然含笑地点了点头。
月桂轩里,待易茗和秋千艳离去后,萧元郎和萧四郎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他们彼此并不相熟,即便同为四玉,即便同是萧家人,这对兄弟依然陌生。
萧元郎望着他幽深的眼睛,关切问:“眼睛还能好吗?”
萧四郎冷笑:“惜墨不在身边,好与不好有什么干系?”
萧元郎抿紧了唇瓣:“你是怎么认识惜墨的?”
萧四郎眼里覆上暗沉的深思,想到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他脸上也变得柔和:“我从小在青楼长大,娘为了养活我,在里面做粗活,我不知爹是谁,娘从来没说过。我长大后,青楼养不起我们两人,鸨母见我生得秀气,想把我调教成娈童,让我去接客。”
萧元郎温和的眉心拧结成川字,暮落站在萧四郎旁边哭得像个泪人。
“七岁那年,当鸨母把那个丑陋的男人带进我房间,扒光我衣裳,压在我身上时,娘冲进来阻止,却被那个男人一脚揣开,娘满头的鲜血淋漓,我拿起娘的发钗,捅进了那个男人的心脏,我娘还是死了,死前给了我一块玉佩,上面刻着我的名字,萧四郎,我才知我姓萧,她让我拿着玉佩逃去燕京……”
萧四郎平淡无波地述说着一段残酷往事,他异常冷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只在从袖子里小心翼翼拿出那块玉佩时,他一遍遍抚摸着正反两面的名字,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意。
“我被官兵通缉,四处藏躲,意外躲到了沈家庄,有个小女孩发现了我,她给我一碟桂花糕,还拿她自己的衣裳给我穿,她以为我也是个小姑娘,让我睡在她床上。看我浑身冷得颤抖,她抱着我说了许多的话,她笑着的眼睛像月牙般明亮,给了我温暖……”
他微微笑着:“第二****家人发现了我,知道官府贴榜通缉的人是我,把我绑去府衙,我看到那个女孩哭着替我求情……我被斩刑时,一个男人从天而降救了我,他把我带到黑暗中,那里关着和我一样犯死刑的同龄人,他训练了我们一段时日,让我们互相残杀,我想要活命,想要再去见到那个女孩,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把那些同伴全杀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那个男人给了我一张面具,还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身份,琥珀。他教我练武功,教我杀人,他让我戴上面具是地狱修罗,摘下面具是琥珀公子。他教的我再也没有了感情,哪怕是对年幼无知的小孩,我手中的剑也毫不留情。”
萧元郎脸色早已苍白,他捂着心口,不忍再听下去。
可萧四郎看不到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地讲述着:“我的手早已染尽鲜血,我的眼睛里是一片血色。八年后,当我一个人去血洗风沙寨,又被人追杀,我身负重伤躲到静安寺,终于又看到了那个女孩。我摘去面具,在静安寺后院里弹琴,变成琴动天下的琥珀公子。她果然闻琴而来,月桂树下,我们四目相对,她笑着的眼睛依旧如月牙星辰,我的眼睛又有了别样的颜色……”
他的脸上浮现出痴缠的笑容:“我知道了她的芳名,惜墨,惜墨如金。我们在静安寺里幽会,我拂琴,她作画,一起去看高山流水,那半个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她后来也认出了我,还看到我身上的伤口,她追问我的身份,我不想欺骗她,她才得知我是流传江湖的‘玉面罗刹’,她虽然敬仰我是为民做主,却很害怕甚至抵触我。她躲回了沈家庄,不愿再见我。”
“那一刻,我痛恨我的身份,痛恨我满身血腥,痛恨我配不上她,我坚持活下来是为了那个曾抱着我睡觉的女孩,我为了活命杀那么多人,就是想有一日能找到她,可她要和我恩断义绝,我在她面前自刎,她握着我的刀,说,我们私奔吧!”
“她愿意摒弃一切世俗与我私奔,可是我的身份,让我不能轻易脱身。我要去找到那个教我武功的男人,摆脱琥珀这个身份。他却告诉我琥珀公子效命皇权,我所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从我接受那个身份起,我就无法再改变,直到死。他知道我是因心爱女子而背弃皇命,他要我斩断情根,不然死的人就会是惜墨。”
“那一****没有赴约,因为我在杀人,我的眼睛里又是一片腥红,心里有多痛我就杀的有多痛快,我不记得那日杀了多少人,只记得我精疲力竭,却被仇人寻上来追杀,毒瞎了眼睛。终于,我看不到那抹腥红了,可再也看不到惜墨了……”
暮落呜咽地痛苦,紧紧搂住萧四郎的一只臂膀:“四少爷,别再说了……”
萧元郎眼底湿润一片,他嘴唇轻颤着,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会永无止境的杀人,我看不到光明,可是惜墨,她就是我的光明……”萧四郎向后一步退,挥去下摆,双膝跪下道,“大哥,求你不要娶惜墨,我错过了一次,不愿再错过一生。你什么都有,亲人朋友,而我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我只有她,也只要她!”
萧元郎听着他那声“大哥”,心口痛的要撕裂般,他脸色苍白如灰,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小四,你起来。”
暮落忙要去扶他,被萧四郎阻止,他挺直了脊背,那副盛气凌人的神情瞬时被脆弱所代替:“我并不知道惜墨和你有婚约,是我拿出这枚玉佩,刻上她名字时,她说这是萧家的子孙才有的玉佩,她还说她和萧家大少爷有婚约,她及笄后就得嫁给他,她不愿意,才义无反顾和我私奔……可我辜负了她,我甚至不敢去见她,我身边有暗人盯着,如果我见了她,她一定会死……我双目失明后,也趁机消失了,藏匿在萧家,我在这里等着她,她一定会来的。等今年选秀进宫,我去解决好一切,就带她远走高飞……”
萧元郎缓慢蹲下,那身白衣被微凉的晚风吹起,衣袂飞扬,他扶他站起,眼泪已流的干涸:“小四,我与你一样流淌着萧家的血脉,萧家没有优待过你,我想弥补你,可不能拿我喜欢的人弥补你。你和惜墨那段感情早已结束,如今的惜墨不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你看不见她的面容,她对你来说是陌生的……”
萧四郎陡然变得冷戾肃杀,他推开萧元郎,寒气笼罩全身:“你还是不愿意放惜墨走……”
暮落见他动了杀气,惊恐地按住萧四郎双手道:“四少爷,他是你大哥,更是墨玉公子,你不能杀他。”
萧四郎用内里震开暮落,铺天盖地的怒火充斥心头,他将内力凝于指尖,慢慢抬起手来,没有半分心软,对准萧元郎的气息劈天一掌:“我杀了你!”
暮落见萧元郎毫不躲闪,迅速飞身挡在他面前,她胸前受掌,“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四少爷,不能……杀他……”
萧元郎震惊地扶着暮落,眸中翻腾着深沉的墨色,对萧四郎道:“你控制不住你的杀气,只会伤害到身边人,我不会让你去见她,即便你杀了我。”
他扶起暮落:“我带你去看大夫。”
暮落嘴里血流不断,摇头道:“不,不,我没事……”
萧四郎的手僵在半空中良久,他眼底落下一滴泪来,蹲下身子寻找暮落,急着道:“暮落,为何,连你也要违背我?”他的声音仿佛从最深的冰涧里发出。
暮落抚上他的手,艰难道:“四少爷,你不能杀大少爷,你杀了他,你也会死……”
萧四郎身形一震,一言不发,抱起了暮落往屋子里去。
萧元郎望着他那身黑衣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他覆上双眼,温润的眼睛凄荒而悲凉,如残雪飘零。他闭着眼站了许久,高洁的身姿如雕像般安静地站立着,任凭吹起花落,他漠然不动,沉沉地凝思。再度睁眼时,他眼睛里已是不可睥睨的坚定不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