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茗满目沉痛地抱起秋千艳,将她伏在自己的臂弯里,他从药瓶里倒出最后一些粉末,摊在手心,让秋千艳一点点吸食,温声细语道:“慢慢来。”
沈惜墨心底一股悲酸涌上,看着秋千艳冻煞的脸颊,眼泪簌簌落下来。
萧元郎眼里波动狂澜,伸手搂住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心口上,手指略有僵硬地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
秋千艳吸食过后,被易茗扶着坐下,她素白的脸浮起浅浅的笑,笑得悲哀而苦涩:“幼时的老毛病了。”
“你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易茗杏眼一睁,定睛地望着她,“不让大夫看,也不吃药,身子时冷时热,经年如此,折磨至死。”
秋千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曾说过咱们之间互不过问身世。”
“不,我想知道,一直想知道。”易茗坚决地道,“我不跟你说我的身世,是因为太过离奇,怕被人当做怪物看待。我本不是这世上的人,我出生时带着前世的记忆,就像投了次胎。出生就会说话,还看得懂天象,连爹娘也拿我当妖怪,用铁链将我锁在后院里。居心叵测的人会觉得我奇货可居,一把火烧了全家,将我掳走,后来到处倒卖,颠沛流离,意外被人选了这公子,终于是过上了稳定的日子,还遇到了你们,我在这世上就像是孤魂野鬼般,没亲人没朋友,只有你们。千艳,不要放弃自己,我不能失去你。”
听得这番话,沈惜墨慢慢从萧元郎怀里抬起脸,看着易茗,易茗丝毫没去看她,只深凝地望着秋千艳,眼神坚定如磐石:“你告诉我,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病?”
秋千艳柔弱而不屈地望着波澜不兴的水面。
萧元郎墨玉的眸子里划过忧伤,温润地道:“初见你时,你身上就一会热一会冷,你说是娘胎带来的热寒症,多年过去,还未好吗?还是并不是热寒症,是因为……试药吗?”
秋千艳流转的目光与萧元郎对视,看着他如玉的面庞,她笑了笑,转目望了眼秋千寒,她微微伸长了手,秋千寒立刻握紧她的手:“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秋千艳摆了摆头:“我们是双胞姐弟,自幼便是孤儿,父母姓甚名谁不详,我们相依为命,街头行乞,后来被一家姓秋的官人收养,这户主子年近六十,却贪想长命百岁,得道升天。他收养我和千寒只是为他尝药,千寒身子羸弱,每次试药后会呕吐不止,头晕目眩,他的体质不宜试药,我怕他会丧命,在试完药后,换上他的衣服代替他,如此试药五年。”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酥软柔情,笑容还是清清浅浅,可是听在此时所人的心底都有着刻骨剜心的疼痛。
秋千寒握紧了拳头,砸向了石桌,倨傲的脸上酸胀不已:“姐姐,对不起。”
易茗背对着秋千艳,握紧了手里的茶盏,似要把它捏碎,最后扔进湖里,打破一池清水。
萧元郎和沈惜墨互相扶着,好像骤然失去了力气,彼此搀扶才能勉强支撑。
秋千艳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神态,依旧淡漠地平铺直述:“那些年,我试了成百上千的药物,我再也尝不出味道,身体也有了异样。有时会看不清东西,漆黑一片,有时一冷一热,夜不能寐,有时奇痒无比,像百爪挠心,我只有用刀割肉,才能减轻痛苦……”
她缓慢地拂起袖口,原本洁白无瑕的手臂上,那深浅不一的刀口像是一道道蜈蚣爬满手臂,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秋千寒蹲下了身子,抱着她腰身道:“姐姐,别说了……”
秋千艳不闻不动,抚上自己的脸颊,上面是一层近乎逼真的人皮面具,她想要撕下来,看到大家眼底的泪水时,她止了手道:“因为试药,我的身子反被练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满身的毒素慢慢恶化,让我的容颜已毁。青楼的男人们各个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可是他们却不知,这张脸是虚假的,这绝世的容颜下是他们无法想像的腐烂、丑陋、恐怖、恶心……”
秋千艳抚摸着自己的脸庞,那张脸是一枝红艳露凝香,那张脸是两颊笑涡霞光漾,那张脸是眼波才动被人猜。可是那张脸上,眼底深处看不到笑容,只余萧飒的清寒。
所有人皆屏住了呼吸,又或者根本无法呼吸,眼中酸泪一时迸集,满面死寂。
秋千寒跪在她面前,抱着她道:“在千寒心里,姐姐你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谁也比不过你,外面那些全是丑妇。还有那个沈惜墨也是丑的。”他突然起身,将萧元郎和沈惜墨拉扯开,紧拽着萧元郎走到他姐姐跟前,讨好般的道,“元哥哥,你不要和那个刁妇成亲,和我姐成亲好吗?你快说你很爱她,你爱她……”
他满是期待地拉紧了萧元郎的手。
萧元郎不知所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秋千艳,一阵极痛攻心,几度惶恐不安。
秋千艳无端眉头一锁道:“千寒,别闹了。”
秋千寒脸上浮起阴霾:“姐姐,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甚至还想代替他死,你难道不是爱他吗?我求求你,不要再为别人做那么多事了!小时候为了我试百种药,害的自己成了这样……长大了,为了元哥哥,你潜心学画,甚至每个月去萧府教他作画,还派暗人保护他,你成全了他,却让自己受苦受累,我不信他不爱你。”
秋千寒急切地看着他姐姐,又看向了萧元郎:“你为什么宁愿爱那个刁妇,也不愿爱我姐姐呢?她从小就喜欢你啊!”他目光陡然阴冷地瞥了眼身后的沈惜墨,五指一缩,变为利爪,直取沈惜墨喉颈,“都是因为你来了,我姐姐才不想活了,我杀了你!”
萧元郎心念如电,冲向沈惜墨挡在她跟前,却还是迟了一步,秋千寒已扼住沈惜墨纤细的脖颈,手骨一紧,便可扭断。
“不!”刹那间,萧元郎失声急吼,秋千寒突然肩膀一痛,手腕失了力道,转头惊诧地回望着他姐姐。
萧元郎脸色煞白,慌乱地抱着沈惜墨退开几步,他此时的眼眸比夜色更漆黑深沉,像是没入无尽的深渊里,仿佛刚才他就要失去她了。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彻骨森寒,心痛如绞。
沈惜墨沉浸在秋千艳悲惨的身世中,久久无法回神,乍然觉得脖颈一痛,呼吸变得堵塞,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刻,她就落入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中,而刚刚的一切,她无知无觉,只感受到此刻萧元郎的颤栗与害怕,她只能伸手回抱着他,暗示自己无事。
秋千寒捂着自己的后肩,再看她姐姐手里的银针,他有些暴躁地捏紧了拳头,神情不甘又倔强。
秋千艳厉斥道:“你口口声声喊着的元哥哥,你是要置他于死地吗?他救过你的命,你就这样报恩的!”
“姐姐,你不要动气,我不动手就是了。”秋千寒最怕他姐姐生气,立刻服软道。
萧元郎松开了手,回眸望着秋千寒,他蹙紧了眉头道:“惜墨是无辜的,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你有怨有恨发泄在我头上,不要伤及她。”他拉着沈惜墨转开身,“你受了惊,去旁边的水榭歇息。”
沈惜墨却立着不动:“让我听下去。”
萧元郎温润的眉目中带着势不可挡的坚毅,他用力揽住她纤柔的肩膀往外走,秋千寒阴晴不定的性子,他有所了解,他对厌恶的人会毫不手软。如果不是刚才秋千艳及时出手,惜墨早已消香玉损,可谁能知道下一刻,他会不会又起了杀她的意念?
他不敢去想,只知道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出现在千寒眼前。
沈惜墨没想到他突然力气增大,她无力挣扎,人就已被他扶进了另一边的水榭里。只听他口吻颇肃然地道:“墨墨,你听我的,不要再去听了,千寒他下手不知分寸,你离他越远越好。”
沈惜墨本想摇头,想知道所有事,可是看着他温润的双眼沾染了泪点,她颔首道:“我在这等你。”
萧元郎唇边漾起淡淡一丝笑,抬手轻轻抚过她眼角的泪痕,温柔地道:“莫要多想。”
沈惜墨点点头,望着他白衣胜雪挺立的身影远去,微风吹的他衣袂飞扬,他飘逸若仙,脚下不起尘埃,那样的淡然绝尘。她捂上心头,转眸望着平静的水榭,好似方才所听到的一切皆不过是虚幻一场。
可水榭外那亭亭独艳的红莲啊,被细暖和风刮过,数片花瓣滑落,唯剩莲蕊残留,香味也变得沉郁寡淡。
万蕊千花斗艳芳,红莲争似白莲香?
世人皆言红莲没有白莲香,大抵花到极红,香气便会清减。
秋千艳已是胜艳的红莲,不叹世态炎凉,不怨时乖命蹇,不屈枯鱼涸辙,不悲沾污纳垢,依旧出淤泥而不染,清散妙香。
她满腔热泪,对着那红莲全洒了出来。
萧元郎折回时,听到秋千艳还在训斥秋千寒:“……你再敢伤害沈小姐,姐姐只当没你这个弟弟!”
秋千寒落落寡欢地垂下眸光,瞥见走近的那身白衣,他才开口道:“元哥哥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了。”
萧元郎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你还是不能娶我姐姐吗?”秋千寒固执地又道一句。
萧元郎眸子微凝,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垂下,他沉默了片刻,又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睛,目光望着的是秋千寒,余光却瞥向秋千艳和易茗,抿了下唇,似乎在斟酌言语,可还是笃定道一句最直白的话:“我喜欢的是惜墨。”
一句话几个人都微微变色,秋千寒脸色沉如铁,易茗一直皱紧了的眉目稍稍松解。
秋千艳悠悠笑开,目光灼灼地盯着弟弟:“千寒,你懂何谓爱吗?”
秋千寒闷不做声地摇头。
秋千艳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见他慢慢走过来,她让他蹲下,轻轻取出他后肩上的银针,柔声道:“十二岁那年,我身子百毒不侵,只要吃下毒物就会腹痛,却不会死。秋老爷见我对他的药没起效,将我转送给个太监牟利,让我为后妃们的吃食试毒,当时我穿的是男装,他不知我是千艳。那太监见我特殊,又带我去见了位大人,兜兜转转,我被带去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见了你。”
她仰头望着萧元郎,唇边绽起一丝笑靥,那笑靥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
萧元郎静静地与她对视,唇齿间衔着清雅浅笑。
只是这一个笑容,让秋千艳仿佛回到那一年初见时,她笑的缥缈如幻:“那个男孩肌肤胜雪,满身的清贵之气,一双笑眼比星月还明亮,洗涤了我冷热交替的身子。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纯净清透的眸子,我痴痴地望着他,忘记了痛楚。而他也发现了我,含笑地朝我走来,把手上的糕点递给我吃,他以为我是在看他手中的糕点,以为我饿了……”
秋千艳的声音渐说渐低:“是啊,我是真的饿了,感觉好久没吃东西。吃的只是日复一日的药物……”
萧元郎看着她的脸,所有情绪随着她的情绪变化,心头生出如皑皑白雪的悲凉,澄净的眼睛里染上了沉沉的墨色,凄苦而彷徨。
“我们分在一间屋子里,朝夕相处了半个月,他比我还小两岁,却聪明懂事,很会照顾人。他看我身形瘦弱,总是把自己的一半饭菜倒在我碗里,宁肯自己挨饿,可是他不知,我吃过之后全吐了……夜里我体内的毒素发作,冷成一团,他把被子分给我,还裹着浑身冒寒气的我,给我讲温暖的故事,讲他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他的声音干净而清脆,像是一股暖流,温暖人心。”
易茗脸上浮起自嘲的淡笑,凝望着秋千艳:“那时我从窗户里看到你们抱成一团,看着你们睡熟,看着你掀开了被子,热的往外面跑,用井水灌在身上,发现你竟然是女子。”
秋千艳望向了易茗,弯唇绽出一抹娇艳的笑容:“我看到了你,你躲在树后,我猜你知道我是女子,我很怕你告诉大人,揭穿我的身份,我才一直不敢同你讲话。”
易茗哑然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