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池待他喝完,慢慢解释道:“先生来的不巧,太太正在午休,现下才刚转醒,让您久等了。”
“无妨无妨。”宋青书浅尝辄止,阁下茶杯有礼道。
晚池笑道:“您妹妹青衣比我还小两岁,人却很是稳妥,在府中从未犯过错。瞧她往日在太太跟前梳头时,沉稳话不多,未料到有您这了不得的兄长。”
宋青书憨厚地笑道:“姑娘过誉了,青衣在萧府当差是她的福气,也是太太对她恩德照顾。”
晚池笑了笑,语气忽而变得凝重:“您既是青衣兄长,我与她同是府中丫鬟,也不与您多客套。您来府中教授大少爷学画,想必也晓得些我们大少爷情况。”
宋青书思虑回道:“略知一二。”
晚池郑重道:“那我与您详说一些,大少爷在十岁时心智被蒙蔽,如今还未开窍,犹如孩童般不知事,行为举止也不必一般人灵活。他平日说话吞吐,甚至说不清楚,需要您多聆听揣摩他的话意。因甚少与生人接触,或许见您会有抵触的小情绪,也不愿听您说话,还望您多耐性指教……”
她一口气说了近半刻钟,将萧元郎的性情脾气喜好尽数道来,听的宋青书额头汗液直冒。
晚池歇了口气,又继续道:“从前也请了不少先生来给大少爷授课,可他皆不愿待见,赶走了不少。大少爷是萧府的嫡长子,身份不同一般,您是沈小姐举荐,但因大少爷状况较为特殊,还请您妥当思虑,是否要来教授他?”
宋青书从前听妹妹口中得知过萧家大少爷的一些事,但了解并不多,如今听晚池这席长话,暗道这教授任务繁重。可因沈小姐救命之恩,又助他谋了份差事,他说什么也不愿辜负她的盛情,只考虑片刻应承道:“青书无才,此生独爱作画,今能教大少爷学画,是我的荣幸,必尽责尽力,将所学之理尽数教授,自不敢推辞。”
晚池略略颔首,伸手指着墙上的两幅画道:“太太近日得了两幅佳画,请您品鉴一番。”
宋青书顺着晚池的手望向墙上的那两幅未署名的山水画,他站起身来,走到画卷跟前,缓声道:“这两幅画与个故事有关。前朝有位姓欧阳的画师靠卖画为生,尤擅写意山水画,他的一幅画能挣十两纹银,之后名气越来越响亮,买他画的人也越来越多。但一幅画至少要两三日才能作完,他却每日都能画出一幅来,拿去集市上卖,价高者得,一幅画甚能卖到百两。懂画的行家都赞他乃神人,一日画一幅,还将山水画的十分精细,皆是不明所以。”
晚池见他说话底气沉稳,又慢条斯理,不卑不亢,没有打扰地静静聆听着。
宋青书说到此处,转过脸望着晚池,朗郎道:“原来这位欧阳画师有个弟弟,他自幼模仿兄长的画风,并为他代笔作画,两兄弟赶工作画,适才能一日出一幅。可是后来,欧阳画师的画半月才能出一幅,且大不如从前,百姓再也未买过,他的画就此绝迹。”
晚池对视上他神采飞扬的眼睛,心头忽而敞亮。
宋青书转目望着墙上的两幅画,忽而低声长叹道:“原是两兄弟因利益瓜分不匀,起了争执,弟弟不满哥哥只分一点子银钱给他,痛下杀心杀了哥哥,企图以欧阳之名独享名利。可他从来只靠模仿哥哥的画风,并没有融进山水中去感悟自然的奇妙。凡山水画,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他体悟不了山水的写意,自也画不出山水的神韵。”
晚池听完后脸色变得沉重,深深吸了口气道:“可悲可叹。”
宋青书点了点头,缓过神来,抬手指着墙壁道:“这两幅是欧阳兄弟的绝笔之作,左边这幅是哥哥临死前画的一幅,只落了日期,还未署名盖印便被弟弟所杀。右边这幅是弟弟病重前才领悟过来,他走进自然山水间,三日不吃不喝画下这最后一幅,也只落了个日期就病逝了!”
“好!”忽有掌声从帘外响起,大太太着一袭牡丹翠绿暗花烟纱锦裙逶迤而来,仪态万方,满面带笑地拊掌道:“果然是画中高手。”
“太太。”屋内的丫鬟均俯下身子。
宋青书也忙鞠礼长躬:“宋青书见过大太太。”
大太太虚扶起他,和蔼笑道:“这么年轻就有这番真知灼见,真教我大开眼界。”
“您过誉了。”宋青书谦声道。
大太太笑着摆了摆头:“我家老爷偶得这两幅画,只知是前朝欧阳画师的画风,却不知为何同一个人画,怎么欧阳画师的画后来不如从前反而绝迹了!你竟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宋青书诚恳回道:“在下在慕园当差,慕园的藏画阁如数珍家,内含欧阳画师的不少佳作,我曾细细临摹观赏,发现原来是两个人所画,又寻了些资料文集摸索,才查出是这么个缘由。”
大太太大为赞赏道:“不错不错,有你这先生教元郎作画,倒是有些屈才了!”
宋青书忙道:“在下从未教人作画,此番能教大少爷,是您和沈小姐器重,也是青书的幸事。”
“好。”大太太大笑着,转脸对晚池道:“还不快去叫元郎来拜见先生。”
晚池有些愁眉不展道:“昨日大少爷很晚才肯睡,今早也不肯让奴婢伺候更衣,现在还没动静。”
大太太闻言立刻站起来,皱眉斥道:“怎么不早些同我说,他这几日没见到惜墨,本就在闹小性子,你还由着他,你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她一面说,一面甩袖疾步走出去,几个丫鬟也忙跟着。
晚池被大太太当面训斥,有些尴尬。抬头时见宋青书正望着她,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太太派我给您安排了间厢房,请随我来看看。”
“有劳姑娘。”宋青书拱手道谢:“还不知姑娘芳名?”
她正踏出门槛,转眸轻声回道:“晚池。”
宋青书默默一念,记在心中。
大太太去了萧元郎的寝房,推门而入,见他正在自个穿衣,一颗颗慢慢地系上纽扣,她看了舒心地笑了起来:“怎么不叫丫鬟们来伺候你穿衣?”
萧元郎一脸睡后慵懒的神色,垂着脸道:“惜墨说,要学会,自己穿衣。”
大太太听了不知是该忧还是笑,他这么听惜墨的话,惜墨虽也是在教他明理,可个快弱冠的男子哪有这么听个女人话的道理,这要传出去还不被人笑话。
这几****天天把元郎叫在身边待着,拘着他不让他去打扰惜墨作画,他也晓得道理,忍着不吵不闹,却是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说话也不笑,愁眉苦脸的。前儿半夜终是忍不住偷偷跑出门,被丫鬟们捉住,他一句话不说就老实回房睡觉,见他这样子,她这当娘可真是心都疼的碎了!
看着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大太太深沉地叹了口气,慈和地帮他系好衣扣:“这些活有丫鬟们在,你就让她们做。往后的日子你好好跟着新来的先生学画,你这两日不是关在屋里画了些吗?”
萧元郎抬起脸,咬着下唇委屈道:“先生来了,惜墨以后,就不来了,是不是?”
大太太给他系纽扣的手一顿,半会和蔼道:“放心,娘会让她来的。”
“我好想她,想见她了。”萧元郎难受地低声道。
大太太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道:“娘吩咐丫鬟去请她了,约快要到了。”
“真的?”萧元郎一听,脸颊立刻荡漾起绝美的笑容:“惜墨要来了?”
话音刚落,有小丫鬟进屋禀告道:“沈小姐来了。”
萧元郎眼睛大放光彩,闪闪亮亮的,就要冲出去,被大太太拉住道:“看看你,衣服还没穿好,这样子去见人,也不怕惜墨笑话。”
“快穿,快穿。”萧元郎着急地催促。
大太太笑的无可奈何,给他系好了纽扣,又整了整他月白色的衣衫,望着他脸上复燃的明澄笑容,尽是慈母怜爱地说:“我的元郎是天下最俊的男儿,没有哪个姑娘会不喜欢你?”
萧元郎欢快地笑:“我只要,惜墨喜欢。”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留下大太太怆然悲痛的神色。
沈惜墨跟着丫鬟走进韶颜楼院内,两旁的绿竹生机盎然地交错着,遮挡上头的日头,她放下遮阳的油纸伞,便听见不远处萧元郎的唤声,她望过去,抄手游廊那头的一身白衣连走带跑地朝她奔来,刚跑下游廊,脚下没踩稳,瞬时歪倒在地上,吓的后面的丫鬟忍不住惊叫。
沈惜墨也跟着吓了跳,提裙几步跑上去,看着那一身白衣扑满了灰尘,她忙蹲下身急切地问:“疼不疼,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萧元郎趴在地上,缓缓抬起脸来,脸上也尽落了尘土,他紧皱着眉头,睁开一只眼来,见到眼前的沈惜墨,他陡然睁大了双眼,嘴角绽开了无瑕的笑意:“惜墨。”
沈惜墨看他摔在地上还笑的出来,心头大松下口气,与丫鬟合力将她扶起来,丫鬟要帮他拍去衣裳上的灰尘,他不乐意地一把推开她们道:“不用你们,你们走开,都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