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墨脑中一团疑惑,总觉得暮落心有隐瞒,说的话也模棱两可,她还想再问时,传来萧四郎温凉的声音:“暮落,你和谁在说话?”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见萧四郎依旧是一身简约的黑袍,月容清骨,双眼目无焦距,不慌不忙的从远处的门廊里走出来,他无需搀扶,也能如正常人一样踏出门槛。
沈惜墨登时愣住,他到底是真瞎还是假的?
“四少爷!”暮落瞅了眼沈惜墨,匆忙跑上前搀扶着他。
沈惜墨也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打量着,想看出他的眼睛是否有问题,可惜,一无所获。
暮落焦急地看了眼她,暗示她不要乱说话,就要扶萧四郎进屋,萧四郎问道:“是谁来了?”
暮落正想着如何编造隐瞒,沈惜墨已缓缓道:“我是五小姐的丫鬟,她派我来看看四少爷。我略懂些医术,可以给四少爷瞧瞧,四少爷可方便?”
她的话一说,暮落脸色变了变。
萧四郎的语气凉而薄:“不必麻烦了。”
沈惜墨却道:“总归是五小姐的一番心意,她也希望四少爷能好起来,不会很麻烦。”
萧四郎漠然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屋内去。
暮落长吁了口气,拽着沈惜墨的手往门外走,边走边小声道:“你还要做什么?”
沈惜墨甩开她的手道:“我是真心真意地要看看他的眼疾,我不会害他的。”
一句“不会害他”让暮落的眼睛里瞬间射出一道凌厉的光亮,她戒备道:“他不需要你给他看病。”
沈惜墨眼眸微眯,唇瓣微抿:“你放心,我只想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不肯实话与我说,我只有自己去看看。我只要了解一些事情后,日后绝不会再来打扰他,但你非要处处阻拦我,岂不是做贼心虚一样有猫腻?”
暮落眸光闪了闪:“你懂医术?”
沈惜墨这几日关在房里看了不少医书,以前又跟着鬼谷神医学过,只能算略懂,唯恐她不信任,便点了点头道:“你听说过鬼谷神医吗?我算是他半个徒弟,他曾想收我做关门弟子。”
“你竟认识鬼谷神医?”暮落不可置信地问。
沈惜墨浅笑颔首,往门房那边去。
进了屋,萧四郎一动不动地坐着窗前,他面色冷淡,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兀自神思飘忽,他这样的神情让人不敢上前打扰。
许是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他慢慢转过脸,视线恰与沈惜墨相撞。
那一刻,她心里忽而一跳,竟要躲避他的目光,可与他空洞的双眸对视时,她才想起他失明了。
她心跳如鼓,总觉得他失明了也好像什么都看得清一样。
有一丝忐忑,她轻脚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还请四少爷伸出手腕,我把把脉。”
萧四郎没有拒绝,伸出手腕搁在腿上。
沈惜墨蹲下身,看着他手心上全是厚厚的茧,完全不同于常人的一只手,除了厚茧外,他的手掌很粗糙,纹路深而硬,五指骨节宽厚,还有些不深不浅的割伤。
这样一双手,定是做过许多苦累的活。
念头一闪,她想起萧元郎的手洁白而修长,比姑娘家的手还要修整漂亮,而萧四郎与他截然相反,又想到他的身世,他娘是青楼女子,他从小在青楼长大,自是吃过不少苦头。
她拢了衣袖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手腕上的脉络,她的指尖很热,带着细微的汗液,而他的手却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一经触碰,她的心头猛烈一颤,他也有些轻微的晃动,冰冷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裂痕,转瞬即逝,他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
沈惜墨强自定下心神,闭上眼不去看他,安静地号着脉,她在鬼谷养病时,那老鬼平日有不少病人登门求医,他那里除了个小厮外,人手不多,连熬药都得她自己来,后来她跟着学了些医理,便自己给自己号脉。
许久之后,她忽而松开了手,喃喃地试探问:“你受过重伤吗?”
依脉象看,好像后脑处受过重创,淤血未散,压了经脉,一直未好,才导致眼睛失明。
萧四郎收回手,只略点头便望着窗外的景致。
沈惜墨双腿蹲的麻木,缓缓起身,也望着窗外,外面是一片桂花树,偶尔有风吹过来,淡黄的桂花飘落在他身上,他毫无觉察,双眸如冰无温地怔怔望着。
她叹了口气,目光瞥见门后眉头紧锁的暮落,她轻声叮嘱道:“四少爷要多注意休息。”
萧四郎似未听见,默不作声。
沈惜墨走了出去,暮落跟上她,轻声问:“他的病情如何?有治愈的可能吗?”
沈惜墨到底是个半吊子,并无一丝把握,也许请神医老鬼来,还有治愈的可能,她不敢妄言道:“他后脑受过重创,淤血还未散,我拿些活血化瘀的药来,让他吃着试试吧。”
暮落点了点头,难得向她露出一丝笑来:“麻烦你了。”
沈惜墨浅浅一笑:“你进去照顾他吧!”
暮落送她出门,临到门前,她忽而张口难言道:“沈小姐,我不知你们曾经历过什么,但他如今变成这样,你也不该太纠结过往。望你能瞒着你的身份,不要让他知道你在萧府,如此于你于他都好。”
沈惜墨本也未打算让萧四郎知晓,毕竟她不是真的惜墨,万一他知道了,又发现她是假的,不是自寻烦恼吗?忽又有些庆幸萧四郎现下看不清,也认不出她的身份,她才好去探查。
她当下应承道:“我明白,我会瞒着的。”
暮落道了声谢,见她离去后才关上竹门。
她返身走回屋子里,见萧四郎还坐在窗前,她站在他背后柔声道:“四少爷午饭也没吃,可要我端进来?”
“不用。”萧四郎无波无绪地道:“她是谁?”
暮落身形微晃,勉力镇定道:“是五小姐派来的丫鬟。”
萧四郎再无多的话说了。
沈惜墨出了月桂轩,思量着暮落那些话,她越发是摸不清这个萧四郎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上又经历过什么事?暮落说他睡梦中念着惜墨的名字,表明他对她还是有情的,难道只是因为惜墨与元郎的婚约,他就轻言放弃这段感情?
可他脑后的伤又怎么来的?
她能赶在离开萧府前解开这些谜团吗?
“惜墨姐姐。”突是一声唤叫,唬了她一跳,只见五凤那张梨涡带笑的脸从绿萝藤里探出来。
沈惜墨正想着心思,陡然听到这声,她拍了拍惊慌未定的胸口,抬手点着她脑门道:“促狭子,吓我一跳。”
五凤吐了吐粉舌,嬉笑道:“惜墨姐姐走路也不看着。这个方向不是四哥的月桂轩吗?”她迷惑道:“惜墨姐姐难道进去看过四哥了?”
沈惜墨看她孤身一人过来,身边也没带丫鬟,又一副躲躲藏藏的样子,估摸着也是要去探望萧四郎。想到方才冒作五凤丫鬟一说,便琢磨着解释道:“前几日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听到有琴声,我往日在家时也爱奏琴,难得听到天籁之音,便像是遇了知音,径自闯了进去,才晓得那里头住的是你们口中四哥,不过,他好像……眼睛有问题?”
五凤很是难受地点头道:“四哥失明了,他三年前回来时就看不清了。他一个人在外面孤孤单单的,爹心疼他,才接他回来,可祖母不许他认祖归宗,只让他住在这里,也没派丫鬟婆子伺候,还不许我们与他有瓜葛,我只有抽空时偷偷跑过来看他。”
沈惜墨纳罕道:“他是怎么被找到的?毕竟他是萧家子孙,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去外头寻他呢?”
五凤凑近她小声地道:“我都是听说来的。爹爹在外做生意时和青楼女子有染,还瞒着祖母和大娘,哪知那个女人有一日抱着刚出生的四哥回府要认祖,祖母气得大病一场,不让他们踏进家门一步!那个女人就带着四哥走了,再也没出现过。爹爹好像私下派人寻找过,也没找到。三年前爹爹无意在四哥身上发现了印有萧家子孙刻记的玉佩,认定他就是四哥,又见他受了重伤,便不顾一切带他回来疗伤。祖母也被爹爹劝了好些日子,才默许他留在萧家。”
沈惜墨静静颔首:“他是个可怜人。”
“是啊!”五凤感伤道:“不管怎么说,四哥也姓萧,却在外头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他从小在青楼长大,才弹得一手好琴,后来四海漂泊,不知何故把眼睛弄瞎了,他真的好可怜,可能以后都看不清了。”
五凤说着有些哽咽,沈惜墨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虽然身世凄惨,也没有感受到亲情的滋味,可他在这个家有你和四秀两个妹妹真心关心他,他会有一丝欣慰的。”
五凤吸了吸鼻子,这才笑道:“所以我要多去看他,惜墨姐姐你也想去看望他吗?”
沈惜墨点点头道:“他的琴声动人心魄,他一定经受过许多,却没想到能弹出那样琴声的人竟然看不见……”她语气里有淡淡的失落,又道,“我方才怕忌讳了萧家的规矩,冒充是你的丫鬟去给他看病,你可要帮我瞒着别露馅了。”
五凤知道她也是偷偷跑去,怕被人发现,便立马答应道:“惜墨姐姐将来是我大嫂,是不好同四哥有瓜葛,免得祖母或大娘晓得,会怪罪你的,我在四哥跟前不会提你的。”
沈惜墨勾唇一笑,挽着五凤的手回去,说是榨了冰镇西瓜汁,请她品尝,劝她改日再去探望。
五凤一听有好东西吃,眼睛一亮,就跟着去了。